第177章 命劫(1/1)
陆桑稚做了一个梦。 脚下土地寸寸崩裂, 天空漏斗般陷落,群星焦埜,血月高高挂在天边,一具尸体躺在干涸的河床里,周围是一地风化的骸骨,他看到一张脸——一张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见过几面,却令他印象深刻的脸。 “醒醒,陆桑稚?快醒醒!” 脸上有清凉的触感,陆桑稚隐隐约地感受到,那是一双不算柔软,被摸起来却很舒服的手,指尖凑近了能闻到仿佛已经融入骨髓的檀香,还有一些形容不出来具体味道,总体却很清冷的香——像手的主人一样,温和的表面下藏着冷意,可即便是冷,也是温柔的冷。 眼皮沉得像在上面坠了两个秤砣,陆桑稚的神志渐渐恢复,视线由模糊转向清晰,面前的人和梦中出现的那张脸重合,一阵悚然抓住了陆桑稚的心脏。 陆桑稚猛地坐起身来,动作之大差点撞到我的鼻尖:“……我该叫你九谏,六殿下还是……莫心素?” 我把一个药包塞入他手中:“随你吧,先救人,这里有药丸,往每个人嘴里塞一颗,中两次毒的人要额外在十指指腹上刺一下,等挤出的血恢复正常颜色就没事了,记住了吗?” 陆桑稚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药包:“今天之后,你该怎么办?” 声音露了馅吗?我没有意外陆桑稚能想通一切,毕竟无论脸怎么换,我的声音都不会有太大改变:“总有办法,幸好现在除了你和夙萤之外没人能知道楚赦之身边的和尚和六皇子有同一张脸,要是真能就此断了皇帝接我回京的念头,我高兴还来不及。” 陆桑稚一怔,捏着药包的手微微一紧:“曼陀罗的药也是你……可惜,我们还是中了算计,让你失望了。” “失望?”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怎么可能要求一个之前从未接触过阴谋诡计的人一下子成为断案圣手,论毒计,你们和观沧澜甚至都不处于一个水平上,何必自责呢?尽力就好。” 陆桑稚道:“如果你不想要那个位置,为什么又要一力缓和促进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关系?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瞟了他一眼:“好处就是,有些人只有刀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痛,若我直接说你们之中有内鬼江湖和朝廷都要清查,即便我把六皇子的身份刻个牌子挂在胸前招摇过市,又能有几个人会真心去做呢?” 陆桑稚愣愣地听着,有心反驳,却又被一个问题问住了。 “你知道邪道最擅长做什么吗?” 陆桑稚眨了眨眼睛,不太肯定地回答:“炼毒丹?” “嗯……这倒也算一个吧,”我不打算为难他了:“他们最擅长的,是敛财。” “桑稚,你有处理过青城门内的杂务吗?”我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财帛最动人心,它可以收买官员、买凶杀人,它可以吞噬一个人的所有善心,使人贪婪而欲求不满,最后成为它的奴隶。人对于财富有天生的欲求,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王公还是布衣,都是如此。你天赋异禀,这的确是他人散尽家财也买不来的东西,可与你等高的金子却至少可以堆出一个二三流的江湖高手,若是根骨再好些,努力跻身一流也不是没有可能。桑稚,你下山一遭,也看过了不少东西,能不能回答我,你认为能够完全抵挡住诱惑的有几个人呢?” “没得到濒临死亡的警醒,就不会有坚定不移的拒绝,人在和平安定里待久了,就会忽略身边的危险。”陆桑稚喃喃道:“所以即使有无辜的人会在这场灾难中死去,你也……” “这是唤醒世人心中警钟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我微微抿唇,定定回视着陆桑稚的目光:“你可以怨我借观沧澜的手顺势推动了一切,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害怕任何人的拷问,哪怕无辜者为此身死,哪怕我问心有愧,再来一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所以,桑稚,你想杀了我吗?” “……”陆桑稚的嘴唇轻轻抖着,难过、怀疑、畏惧、钦佩……无数复杂的心情交错环绕,犹豫再三,他吐出了最后的疑问:“那么,对于七皇子,你可有私心?” 我负手而立,从容回道:“有。” “我不是圣人,桑稚。我的身份,还有皇上对我的态度,若下一任皇帝不是我,无论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是谁,我这个人都是令他如鲠在喉,不除不快的存在。但有些人天生立场敌对,却不意味着与你在某些事上立场相反的就一定是完全的恶人。温贵妃在当年那场宫变里做的事情,我从来心知肚明,但她是她,沈清是沈清,到底能不能混为一谈,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判断。” 陆桑稚:“所以就有了\\u0027莫心素\\u0027的存在?那你判断的结果呢?” “尚有不足,但可以培养教导,人本来就不是生而全能,沈清是良材美玉,虽然手段还需磨练,但他善纳谏,敢用人,若能得以名臣辅佐,将来必成一代明君。” “不觉得遗憾吗?”陆桑稚声音艰涩:“即便我身处江湖,但那场轰轰烈烈的污蔑和截杀也有所耳闻。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你本该有另一番人生。” 一旁的姜夙萤终于听不下去了,我们说话的功夫,她已经给十几个人喂过药了:“啰啰嗦嗦的,你今天是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才肯干活了?能不能心疼一下午这个伤患,快来帮帮忙?” 我摆摆手:“既然你今天定要得到一个答案,我给你便是。” “我生平最厌恶只会以后宫姻亲平衡朝堂的手段,可是先帝执政末期的局势,实在是逼的人不得不以姻亲手段笼络世家,以致当今皇帝甫一登基,后宫遍布以郭皇后为首的代表背后各大势力的女眷。郭皇后身后站着世家团体,洛妃代表由皇帝一手提拔的寒门丞相,林昭仪出自太后族内,温婕妤代表士林清贵,而我的母族叶家,则是先帝在时便初露锋芒的、弃文从武的落魄候门。” “为了对抗以郭皇后为代表的尾大不掉、气焰猖狂的世家团体,洛、林、温、叶四家联手才更改了自先帝以来,皇室完全受制于世家的局面。可郭皇后被废并不是终点,朝堂多年被世家所出之臣子垄断,这不是一时一刻就能翻天覆地焕然一新的。无论洛书赟等人实际人品如何,但他们的才华哪一个不值得称道?既然一开始以姻亲笼络,那么要使这些人死心塌地地效忠皇帝,就不能一点希望都不留给他们。”或许是我拥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所以说到这些时,我能保持几乎冷酷的平静:“我和我母亲的存在,死死地压制住了他们的所有可能,如此怎能不招致怨恨?说到底,当年叶家遭难,也不过是替他背负了一部分怨恨罢了。” “沈冀出生即受万千宠爱,代父受过,绝无怨言。沈冀不死,叶家不倒,其余三家便会心生不满,才平静了没几年的局势便会再起动荡,天下未必会有如今至少表面上是太平的景象。”我对上陆桑稚震惊的双眸,一字一顿:“你问我有无遗憾,我可以问心无愧的回答你——损我而利天下,何憾之有?” 在我没看到的地方,高璃的双眼猛地蒙上了一层薄雾,动作微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 “损我而利天下……”陆桑稚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沉默半晌,单膝跪地:“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无论你是六殿下还是九谏,所图为朝堂还是江湖,只要你永远心怀天下,不改初心,君之所向,吾之所往,青城山陆桑稚,愿为你效忠。” 姜夙萤将右手放于胸前,以相同的姿势俯首道:“我亦如是。” 在即将塌陷的祭台上,他们心甘情愿的献出了自己的诺言,我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湿润:“那么,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去做。” “一会儿,唐东山就该过来了。将这些人救下后,我需要道术的帮助。” 陆桑稚起身:“道术?” “浮屠塔中,存放大量的水银,阊阖道之所以快要塌陷,也是因为这个机关。”我示意姜夙萤也起身:“若任由水银渗入土壤,之后十余年,此片土地上的作物都会富含毒性,毒物藏在粮食里累积到人体内,影响的何止一代人?无论是你我,还是地上躺着的大多数江湖人,对平罗山来说都不过是一介过客,可土壤出了问题,对周遭居民而言却是灭顶之灾,我想来想去,唯有借助道术加热土壤,使其中的水银能够从土壤中挥发出来统一收集处理,才能尽量减轻观沧澜等人带给此地的危害。” 姜夙萤想到自己看独孤长老施六路通臂拳将散落的酒液凝成一团,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你这样说,就是不会看着我们提炼水银了。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陆桑稚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九谏,有一个人……他还在等你。” “他恐怕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