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_分节阅读_第222节(2/2)
杜中宵笑了笑,道:“未必就对,做的事情多了,难免有些想法。自古以来施政,上古三代之事不得其详,商周史料尚存,可以大略知道一二。商与周都是分封建国,是为封建。天子为天下共主,分封各姓于各地,世有其地。天子之下有诸候,诸候之下有大夫,大夫之下有士,父传子,子传孙,寄望于子子孙孙发传万世。始皇奋六世余烈,扫八荒而制六合,归天下于一统。自此之后,一千余年间虽有反复,分封天下不得人心,大一统为天下共识。至于今日,天下郡县,除羁靡蕃部,再无封建。我们现在议论治国的办法,应该向前看,推进天下之大一统,而破除封建。破除了封建,很多事情就不存在了。”</p>
韩绛笑着摇摇头:“本朝治下,皆为郡县,官是流官,吏为属吏,岂有封建?”</p>
杜中宵道:“</p>
本朝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此事人人皆知,难道是随便说说的?寻常百姓接触到的人物,就是差役小吏,又何谈没有封建?若没有差役小吏听令,百姓眼里,官又是个什么东西?”</p>
这话听着有些刺耳,一时几个人都没有说话。话虽然难听,道理却是这么个道理。没有手下的差役公吏听令办事,就凭几个官员,在地方上能办成什么事情?没有公吏差役捧着,百姓眼里官是什么?</p>
杜中宵又道:“官员在地方,理政为治民,淳风俗为教化,最重无过于此两事。都是官员用各种办法做好这两件事,至于百姓们怎么想,安乐不安乐,其实是不怎么在乎的。秦用法家之术,一统天下后二世而亡,人人皆知其害处。汉承秦制,其实岂止是汉,百代皆行秦政治,方法变了,本质没变。什么是秦政治?就是自上而下,一根棍子从朝堂捅到地方。朝廷力有不逮,才有公吏差役,帮着做事,同时把朝廷下来的官员捧起来。吏有封建,就是朝廷还没有办法,把最后的地方封建破掉。这只是个方法问题,只要朝廷的实力强了,最后的封建也可以破掉。秦时一切以上意为尊,小吏同样可以不封建,役同样可以远处征发。只要不在自己的地盘,他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并不妨碍大一统。”</p>
韩绛皱眉:“如此说来,封建是为了省钱?秦二世而亡,亡时强军犹在,财宝堆积如山。”</p>
杜中宵摇了摇头:“说省钱也不对,而是为了省事。天下封建,只要与朝廷比起来,如星月与日光争辉,便不足以威胁到朝廷。哪怕是周,各封国如果没有互相兼并,只是小邦,如何能威胁周室?把封建推到县下面,甚至推到地方势力人家,天下不乱,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只要稳住他们,朝廷捅下来的这根棍子,就太平无事。这样说,是行秦政治,治理天下是从上而下,而又参用周法,不完全大一统,地方上还有封建在。大户可以传承数百年,把持地方,而又无力对抗朝廷。现在天下内忧外患,这两年好一些了,前几年糜耗钱粮,处处缺钱,搜刮得狠了,乱子不少。外有强敌契丹,党项又乱,再添外患。有识之士各凭智慧,各抒己见,改良朝政的办法。现在看来,大多不靠谱。”</p>
“根本上不变,什么好办法,都无用处。纵救得一时,时间久了,又会成一害。其间核心,无非是两个字。第一个字是钱,第二个字是权,权和钱结合起来,就是封建。为什么这么讲呢?朝廷大一统,如果有朝廷之外的人,既有权又有钱,那就自成一体,朝廷管不到,就成封建了。吏有封建就是如此,地方上的大户有钱,做吏了又有权,虽然被朝廷派来的官员管着,还是封建一方。”</p>
说一个人作风封建,思想封建,是杜中宵所熟悉的。可那时说的封建不是这个词的本意,本质是一个外来词,意思是守旧,家长制一言堂,其实都跟汉语本意的封建关系不大。把社会分层级,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再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的历史认识是外来的,不管意识形态,都是把欧洲的历史,当作了惟一的历史认识。其实世界大部分地区,都不是那个样子,进行一定改造,大多地方可以勉强套进去而已。但大一统传统悠久的中国,套到这个模板里就会处处不适应,看历史别扭,认识现实也会觉得别扭。提出历史唯物的人,当时也说得明白,这是欧洲的历史,遥远的东方是不是如此他不知道。历史唯物主义首先要实事求是,不能扭曲历史,不然得出来的认识跟现实天差地远。</p>
封建地主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因为中国在大一统后,秦失其政,后来的朝代都退了一步,保留了地方的封建。当然有个过程,从地方豪强,发展到世家贵族,也用了几百年。唐后世家贵族不存,小地主兴起,慢慢再发展成封建一方,也有几百年的时间。宋朝是个转变的时候,小地主的封建刚有苗头,并没有真的成形,以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分历史阶段,用来指导社会现实会非常可笑。杜中宵学的大部分的政治和历史知识,对于这个时代的改革,本就没有多大用处。但其中的分析方法,特别是以生产资料为核心,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如此这些,是非常有用的。其中的不同,是自己身份的转变。不再以人类和历史的大救星,天然的未来代表者这种救世主的眼光,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看世界自然就不一样了。</p>
欧洲的文化,天然带有宗教色彩,无神论同样如此。科学不进步信奉神明,信奉救世主,科学进步了信奉科学教,是他们一贯的传统。这种文化发展出的社会制度,从上而下,必须要不断封圣,圣人不断才能稳定。如若不然,宗教的基础就会崩塌。不管什么主义,欧洲而来的文化都是如此。大一统的制度需要不断出现圣人,要么就教会分散,各地自治,从下到上反过来。</p>
所以欧洲人殖民外地,先考虑的是面对的土著人,是不是人。而不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更加不会和睦相处。他们把发现的地方称为新大陆,上面的土著不是人,而是可以任意砍伐、驱赶的人外的自然之物。最终发现要跟他们不一样的人,共同生存了,首先困惑的是什么是人,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p>
脱离了欧洲人主导的民界,一个中国人,不会产生那样的困惑。再用那样的眼光,认识世界尚且难以做到,何谈改造世界。杜中宵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一步一步从以前定好的封建社会走出来,再来重新认识自己所面对的,理解以前的知识。</p>
第243章 百炼钢化绕指柔(下)</p>
欧洲人的文化如此,对文明的认识也是如此。挖出了人类遗址,先要定义几个标志,有了就是出现文明,没有就不是。凭什么?还是以一种我比以强,我比以富,我说了算的自认救世主的潜意识。他们把接触到的国家分个类,这是文明国家,那是野蛮国家,几千年来没变过。</p>
野蛮国家可以鄙视,野蛮人可以征服,还有连野蛮人都不算的,可以任意屠杀、贩卖、奴役,这是他们的传统。这样一种文化意识里,奴隶社会是当然,从上而下只能封建也是当然。与这种传统不一样的文明,就是他们眼里的另类,是所谓的野蛮国家。比如那只冰天雪地的大毛熊,沾上了蒙古人带来的大一统的传统,是个怪物。看起来再一样,那也不是跟他们一样的文明人。</p>
以这样的眼光看世界,怎么可能被这个时代的人接受?此时的宋朝,汉人曾经被北方游牧民族占据半壁江山,曾经被打得很狼狈,甚至曾经被统治过,但一直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地方,是文明之地。哪怕打不过的契丹、党项,除了一时另类的,上层纷纷主动汉化。杜中宵学的知识,是汉人国家两次被打掉,又被一大群国家轮番上来踩踏,不但是政权,而就连经济、文化都彻底被打服了之后,强行把自己的传统要么扔提,要么改掉,完全以一种新面目来教的。跟这个时代的人谈,当然会被当成怪物。</p>
看王安石和韩绛两人有些迷惑的眼神,杜中宵笑道:“我们读书人,当然要读史,不读史就不知天下。数千年来,无非是三代,商周,和秦汉以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分?当然就是从朝廷理天下分不分封来看。郡县制是大一统,但是吏有封建,就是完全的大一统。吏有封建有没有害处?两位一样,都是做过许多年官的,自然知道其中害处。你们有手段,能够管住治下吏人,那是你们本事,不能说就没有害处了。所以理政的核心,一切都从封建上来。怎么破除封建,而又能稳住天下。”</p>
“刚才讲过,核心就在两个字,一个权字一个钱字。权现在好说,朝廷有办法。办实业,靠自己的产业赚钱。印钱,靠合理的货币制度赚钱。发债,靠债赚来的钱赚钱。再想一想,办法还有很多,并不只需要依靠钱粮税赋。为什么这样说?对于朝廷来说,开支越是依靠征税,就越是容易被左右。比如前几年变动数次的茶法。每一变,先要顾虑贩茶的商人,他们亏了本钱,以后没人贩茶怎么办?反而开山种茶的人,虽有官员提起,但真变茶法的时候,并不会考虑他们。所以朝廷支出,越是不依靠税赋,施政时就越不被势力人家所左右。这是根本,没有这一根本,很多事情就无法做了。有了这一根本,朝廷就收了天下财权。财权在手,施政就能从心所欲。把地方上的钱粮收到三司,利用税赋调节天下的财源,那只是跟天下的势力人家分财权,而没有真正掌控财权。”</p>
前世常讲的做蛋糕分蛋糕,听起来很有道理,其实完全没道理。政权分什么蛋糕?得自己进去分一块蛋糕才能吃饱了,还能有多少调节的能力?人多了,不管是公司还是企业,还是学校机关,都知道自己办食堂,政权怎么就不知道了?自己有食堂,并不靠外面分一块吃。</p>
“但税赋一定要有,免了不行。为什么?这就是财权。手握天下财权,要让天下人皆知,税赋就是让他们知道财权在哪里。让天下百姓知道,哪些是朝廷照顾的,哪些是朝廷压制的,哪些是放任的。”</p>
韩绛道:“这不就是钱吗?说到底,钱与权还是一回事。”</p>
王安石摇了摇头:“不,这是权,不是钱。税赋是朝廷用手中的权,收天下的钱,不一定是钱,也可以是粮食,是差役,迁移屯边,许许多多。汉武移大户实关中,终究还是权。”</p>
杜中宵道:“不错,这是权,财权只是钱的一部分。有了财权,钱治理起来就不难了。这世间,钱终究是斗不过权的。所以没有权傍身,财主就终究是财主,而成不了权贵。有钱人贵不贵?他们当然也是贵人。终日究吃好的,喝好的,出行有车,居住有院,过得比普通百姓不知好多少。人生在世,俱是父母所生养,父母有的,终空自己的。换过一句说,谁不想娶妻生了,有个后人?有了后人传承香火,还想着自己有的子女也要有,有钱人当然想着子孙后代永远有钱。但只要没有权力傍身,随他们传去。子孙后代争气,无话可说,不争气,钱换不来权,为非作歹也保住富贵。所以破封建,首先要破势力人家的钱可以换来权,地方一定不能有要向势力人家求钱的时候。做到了这一点,其余就无大碍了。”</p>
“朝廷治理地方,有官,有僚,有吏,有差。各有职责,分任其事。官僚朝廷所派,其间升迁任免可以转换。吏和差是地方的,吏分官权,而且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吏有封建在所难免。他们是靠着自己一身本事做到那个位置,有其所专精,我称其为专业人员。差是跑腿办事的,真正做事的人,其实是这些当差的。吏要想专权,架空官员,必须能控制差役。如若不然,官员那里糊弄不了。所以当差的,应该是由地方轮差。最好不只是那些跑腿做杂事,能够人人认字,连一般抄写文书之类也用差役。轮差之法,其实就是用差监吏。吏要以权谋私,只能是害一些人,从而自己得好处。害了人,总有一天被害的人会来轮差办事,其奸私就难隐藏了。所以吏应雇募,凭本事吃饭,</p>
要让人家吃得饱穿得暖。役不能雇,纵然朝廷钱粮宽松,可以发些补助贴补,轮差的原则一定不能变。”</p>
常说官僚主义,是个官府的人,都是官员。其实政权的治理人员有许多分工,官、僚、吏、役各自不同,有自己的权力范围,也有自己的职权,混在一起就说不清了。朝廷的掌控力增强,能管住官僚就非常不容易,任用流官,各有任期,回避制度,能够解决掉大部分问题。回避法严了,很多以权谋私的事情就无从谈起。如这个时代,必须在离家几百里外任官,治下不能有亲戚资产,不能在治下娶妻纳妾,诸如此类。就是要求官员与其所治理的地方,不能有利益纠葛。只要一有利益纠葛,就开了口子,这个口子会越来越大。针眼大的洞,都会进来斗大的风。</p>
权力封建,已经用流官制、任期制和科举制,进行了很大限制。恩荫不是封建,而是对官员的一种赏赐,时机到了之后变现,也未尝不可。把财权收上来,制度上办法就多了。</p>
说到这里,杜中宵笑着道:“我们是官员,想到这里还容易,我觉得挺轻松的。说到底,刚才讲的一些,无非是把天下的权收到朝廷手里,还要掌控天下财权,官员权力大了。权力大了之后怎么样?当然就是监察了吗。御史如谏,地方监司,不就是干这些事情的吗?不过,这样够不够?”</p>
说到这里,杜中宵看了看王安石,喝了一杯酒。历史上王安石变法,台谏官员被反对派占据,最终他把台谏人事权收到宰相手里。这一改变意义极其重大,是后来宋朝大量出现权相的基础。</p>
把杯子放下,杜中宵道:“刚才讲,秦虽二世而亡,而百代皆行秦政治。秦政治是自上而下,如果台谏只是如此,不还是秦政治吗?无非是朝廷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一根铁棍子,可以一插到底,有能力有手段管住天下的人。我们读书人除了读史,还要诸子百家无所不读。这就是另一件事,世间事一阴一阳冲抱合一而为道。朝廷用官治民,当然也要用民监官,互为表里才能圆满。孟子言天听即民听,台谏当以民心而监官,而不只是从上而下来监官。我把这叫作百炼官化柔指柔,一根铁棍子,变成一个圆环。”</p>
“台谏的风闻奏事,不能真空穴来说,而应该真地从制度上把心收集上来,以监官。能做到这一点比做个好官更难,做得了好官,才能做好这差事。如果有一天我若为台谏,能把这件事做了,自觉可以胜过在京西路。”</p>
说到这里,杜中宵看看窗外,道:“秋风起了,天气凉了,过些日子我要带兵出征。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跟几年前一样的事。出征之前,恰巧二位相聚,说的话多了些,见谅。我们份属同年,做官有了些心得,自当分享。听进去就听着,听不进去只当作一阵风,不要嫌我罗嗦就好。”</p>
第244章 紧急进京</p>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些,杜中宵坐在书房里,看些闲书。忙了近一个月,终于把常平司的事情交待清楚,交给判官卢革。南方狄青进展顺利,进军桂州,正在集结军队。侬智高的主力一路劫掠,退回了邕州。被攻破过的州县已被叛贼放弃,官军逐次收复。</p>
突然石全彬急匆匆进来,对杜中宵道:“提举,有旨意,你我急速进京!”</p>
说完,招手让外面的小黄门进来,对杜中宵道:“这是传旨的中官,与我熟识。提举先与我商量一番,一会出去接了旨,我们略作收拾便立即赶到樊城坐车!”</p>
杜中宵吃了一惊,站起身道:“什么事情?如此紧急?”</p>
石全彬挥手让小黄门离开,前去准备,对杜中宵道:“如此紧急当然不是小事,提举坐下说。”</p>
旨意下来,是有程序的。杜中宵作为主管官员,要带领属下接旨,确认过内容后,朝旨又收藏到笔架库里。这些事情繁琐,石全彬先让其他官员和小黄门准备。</p>
两人落座,石全彬道:“提举,此次朝廷有意要我们出兵,进京商议!”</p>
杜中宵愣了一下,才道:“这几日我看邸报,狄太尉大军进展顺利,杨钤辖也收复了几处——”</p>
“不是南边,是北边!”石全彬打断杜中宵的话,“侬智高之乱大局已定,只看狄太尉什么时候进兵邕州,我们去与不去已经无关大局。”</p>
杜中宵看着石全彬,愣了好一会才道:“北边?北边发生了什么大事?要两国交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