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唐人街(1/1)

冬季的白昼时间比其他季节都短,太阳下山的时间赶在下班的时间之前,路灯亮起来之后人们才陆陆续续把街道填满。于是,路灯、霓虹灯、车前灯,还有手里的手机屏幕的光,又接过太阳的工作,负责把夜晚的黑暗环境照得通透光亮。阳光还在地平线边缘流了一条长长的橘红色和紫色,但是能发挥出来的作用早就无法比拟这些人造出来的灯光亮了。 虽然夜晚来临,但是工作一个白天的人们需要休息,于是城市变得更加又活跃,人们投身到娱乐的活动中去,不再行色匆匆和愁眉苦脸。夜幕刚刚降临,手里就迫不及待拿着易拉罐啤酒的年轻人簇成一团,在人行道上像一群候鸟一样走着,有些吵闹,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很快乐。 有些地方,似乎夜幕降临的时候才是一天的正式开始。霓虹灯是他们的太阳,响起来的音响就如同清晨的鸟叫声,把他们从睡梦中叫醒,开始今天的辛苦工作,或者纸醉金迷。 傍晚是地球白天和黑夜的其中一个交替时间点,在唐人街的帮派地盘上也有着同样的作用。白天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些平民身份的游客,穿着上一看就是来旅行的人,背着背包,走进这个社区里,在这条街道上,走进门面窄小的古玩店,走进挂着富有异域风情的招牌和东方国度文字的店里,里面卖的是一些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的茶叶或者干花,或者在不太宽敞的熟食店门口排队,尝试一下这些黄色皮肤的厨师用一个看上去就很重的大锅,翻炒出来的食物。等到夜晚来临,这些看上去无害并且热情的行业收起了自己摊位,把自己的地盘腾出来,让属于夜晚的这个社区的真实面貌,在人造的灯光下展露出来,把每一个角落都大大方方照亮,像是在大胆的宣示自己的权利和金钱,也像是诱惑性强烈的饵料,等着路过的迷途羔羊咬住藏在饵料中的钩子。 安迪站在唐人街帮派地盘的入口。这个街道没有其他社区那样立着一个欢迎的门牌,标识了还有多少米可以来到这个社区,表明了这个社区有多么的热情好客、温馨和谐。这个入口是一个东方风格的石头牌坊,柱子被漆成正红色,因为长年累月经历了风吹雨打和日晒的消磨,红色的漆变得浓淡不一,有深有浅,还有一些地方出现了掉色,露出石柱原本的黄灰色。牌坊的顶端是青灰色的瓦片屋檐,屋檐下方是一个高高悬挂着的黑色牌匾,看上去也是用石头雕刻,然后在嵌入进去的,写了一个小篆字体的汉字。安迪站在街对面,看着那个小篆的字,总觉得眼熟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在蔸娘手腕上戴着的那个被红绳系起来的小小金片上,看见过差不多的图案,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字。他猜着大概是什么帮派的传统图腾,于是没有再多想。 安迪身上还是穿着那件不算太厚实的加绒皮衣,和一条口袋很多看上去就是以实用性为主而设计的工装裤子,站在这条灯光昏黄,霓虹灯杂乱花哨的帮派街道前面,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直闯进宴会长桌上的黑色野猫。 按照规矩,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的职业是nypd的警探,最不应该和帮派的所有事物扯上关系。以他的性格,他也十分不喜欢关于帮派的一切事情。但是现在情况特殊,他并不放心让布鲁斯罗宾那些帮派人去寻找被绑架走的小姑娘,他对帮派行业内的人充满了恶劣行径,都是一群没有利益就绝对不会施以援手,就算帮了忙也会为此放下高昂了利息,恨不得把别人的血吸干、肉刮干净的无情的恶徒。虽然莉莉安女士确实曾经属于帮派内的相关人员,但是安迪看着她也不过只是因为生活必须要依赖做帮派头目的丈夫,而不得不拥有了帮派行业的人的妻子这一身份,安迪会在心里为她感到惋惜,对她产生同情。苏珊是一个被收养的孤女,她更是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所以安迪在这件事情上显得尤其焦心。比起一味地厌恶帮派中的人,他更加怜悯因为生存而卷入帮派,无奈进入这个行业的孩子和女人。 安迪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并不想踏入这个看上去纸醉金迷的妖怪的巢穴,但他觉得他现在必须这么做。 走入了街区牌坊,就像走进了某个不应该进入的大门,安迪抬头望了望这座高高的牌坊,觉得毛骨悚然,他出生在这里,对自己这个人种的传统文化和历史氛围并不了解多少,他渴望在这座城市里往上爬,和那些功成名就的白人男性一样,于是他就舍弃了那些和他们不一样的、融入不到一起的元素。于是眼前的这一切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并且在潜意识里有些抵触,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爬进他的心脏里,心跳在耳边砰砰砰跳动。 刚刚进到这个街区,先进入他的视线里的,是几个亮着灯的、桌椅都是简单的可收缩携带的、看上去已经有点使用年份的大排档摊子。摊子里零零星星坐着一些人,大概是饭点还没到,并不是有那么多食客来到。厨房是露天的,小小一方老旧的灶台,藏在靠近墙根的地方,里面站着一个年轻的东方长相姑娘,有着一双狭长但是有神明亮的眼睛,她看上去瘦瘦的,手腕的骨头几乎就只贴了一层皮肤,之间没有任何脂肪甚至血肉似的。但她手里看上去就非常重的硕大炒锅,在她手里像一个听话的玩意儿一样,任由她摆弄,熟练地颠锅,想象不到那对纤细的胳膊上怎么藏匿这样巨大的力气的。 那个姑娘十分敏锐,安迪只是远远地在大排档摊子前面经过,她就马上看见了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但她只不过是匆匆瞥了两眼,似乎是发现安迪没有做进来花钱吃饭的打算,于是又低下头专注自己手上的事情,继续颠着这口沉重的大锅,翻炒里面的河粉。 姑娘经营的大排档的里面,一样也是一家支着帐篷的路边摊,不过看菜单的字数,似乎比姑娘的更加选择少一些,这个摊子里只有一个客人,坐在电磁炉边上的摊子主人是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他看上去清闲悠哉,完全不为今天不太好的生意情况担心,叼着一根烟,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收音机,嘴里哼哼着和广播里差不多的旋律,听上去大概是粤剧。 往里面走,街面上开始热闹起来。 但是做的营生也越发开始变得见不得光起来。 安迪维持着那一脸淡漠,好像对面前的所有所见都不在乎似的,想用这种态度来表现自己对这片街区的习以为常,用这样的表象来伪装自己,让自己能够融入这样的环境里。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堵住了安迪的去路,安迪反应还算快,往边上侧了侧身子,往试图绕过她继续往前走。但是那个少女灵巧地往后一步,像一只小猫一样轻巧,又正正地挡在他前面。大概是怕安迪又要躲开走掉,少女这次上手,一只手拉住了安迪的胳膊,另一只手揪住了安迪的皮衣拉链,贴着闪粉美甲的手指紧紧扣进皮衣的布料里,被她掐得凹陷下去。 安迪脸上露出不耐烦,低头看向这个挡着他去路的青少年,习惯性地咂了一下嘴唇,发出一声明显在生气、在厌烦的“啧”声。但是这个少女并没有被他阴森厌烦的脸色吓走,就算被安迪低着眼睛瞪了,也完全不打算让开,双手还是紧紧抓着安迪。 看情况,一时半会安迪是无法脱身开来了,安迪撇着嘴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看了两眼这个小姑娘。纽约的冬天是冷的,尤其现在太阳下山了,夜晚的温度变得更低,但是这个少女身上算是厚实的衣服,只是最外头穿了一件长款到膝盖的不和身的粉红色羽绒服,没有拉上拉链,露出里头穿着的连衣裙。她穿着的连衣裙看上去是夏天的款式,白色的薄纱看上去完全抵御不住丝毫的冷空气,在灯光下能隐隐约约看见她里头内衣的位置,内衣边缘和皮肤的分界线在白色的薄纱裙下肉眼可见,裙摆比羽绒服的衣摆还短。少女纤细的腿上只有一层薄薄的丝袜,还有一条抽丝的痕迹,脚上踩着一双高跟鞋,是那种很亮很光滑的漆皮质感,看上去有一种像是塑料一样的廉价感觉。 少女总是在轻轻跺脚,鼻尖和脸颊都有点发红,大概是这点衣服是会让她感到寒冷的。她的嘴唇被口红遮盖成非常艳俗的正红色。她看上去用尽全力再装扮成一个成熟又风韵的女人,但是这些成熟女人的装扮在她身上只充满了不适合的怪异感觉。即便看着安迪一脸不耐烦,甚至是厌弃的表情,她还是抬起脸来对这个路过她的视线中的陌生男人扬起笑脸来。她几乎把整个人都贴到安迪的身上去了,下巴抵着安迪的胸膛下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用着一口撇脚的英语,说道:“先生!你可以买我一晚上,很便宜的,我什么都会做,想玩什么样的都可以,脏的、粗暴的,我都可以的!一晚上只要二十,很合算的!” 安迪抓着她的手腕,尝试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一边说着:“我在找人,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我们这里什么样的姑娘都有的,还有其他的姐姐,也可以试试看!”少女连忙说道,还是一个劲往他身上粘。 安迪觉得她是会错了意思。他大抵是有点同情这个少女的,但是他现在无心去关注拯救路边的可怜女孩,他进来是为了找到绑走的苏珊的那四个人,为了苏珊不会有一天落得和眼前这个少女一样的下场。他咬着后牙槽,用力推开这个少女,快步离开。 少女高跟鞋的声音在他的身后跟了两步,但是安迪的步速很快,那个少女蹬着并不太合脚的高跟鞋,只跟了步就跟不上了。安迪听到身后那个少女,一改刚刚甜美柔情的嗓音,压在喉咙里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安迪听不懂她所说的那门方言,听上去是闽地某一处的方言,大概是在暗骂安迪作为路过无法发展为今晚的客人的不中用,从她的语气里听,骂得是挺不好听的。安迪没有回头,他现在没有心情去考究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安迪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拐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后头瞥了瞥。那个少女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纤细的双腿因为寒冷而忍不住原地跺脚,显得很不安分,她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把衣服尽可能贴上自己的身体,以此保持温度。娇小的身躯缩在大了一圈的羽绒服里,看上去像一株路边随时可能被雨雪压垮、被人踩踏而受伤的野草。安迪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留下更多关注。 酒吧或者夜场一向是收集各路信息的好去处,人们会在放松的时候也松懈对秘密和看见的时期的口风,喝多的人会嚷嚷着一些话,好让自己成为人群关注的焦点。于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安迪的目的明确,在街道上寻找一家人多一点的酒吧,然后进去打听。 路上有不少摆在街道边上的小摊,买的东西很杂很多,从银质手镯到装在小瓶子里的彩色斗鱼,不符合这个季节出现的干草荷包也挂在小摊子桌面上面的帐篷上,帐篷里面挂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发黄色光的灯泡。坐在摊子后头的人看上去都不太有精神;或者刷着手机,各种颜色的光线在他们的脸上交替照应,光线投射在他们的眼睛上,但是他们的眼睛却是无神的,似乎只是空洞而已,只是在看着一个个不同颜色的图案在眼前略过。安迪看着他们的脸,无端联想到干涸得只剩下沙砾尘土的河床,连一株草木都无法生长,更不会有什么动物在这里居住生长,似乎是被隔绝了一切和向上的生命力的关系,只剩下死寂,仿佛是一块被抛弃土地。他们也毫不在意自己的摊位,小小的长桌上东西只是按照一定顺序摆放着,没有去顾及摆的好不好看,能不能吸引到客人,就像只是占据着一小块地方,能让自己在冬天寒冷的夜里继续生存,消磨时间安静地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的死亡,才坐在这里一样。 这里的楼房不算高,但是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狭窄,有些小巷子几乎只能让人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跟多灰色地面的老旧楼道,栏杆都是已经掉了漆,布满了褐红色铁锈。几乎每个楼道的门口都会挂着一个颜色暧昧的广告小灯,暗示着想要一夜鱼水的客人可以上楼一探究竟。安迪终于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找到了一个已经人流聚集的酒吧,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