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善堂(1/1)

公主府还未建好,因此恒媞仍是住在寿康宫中,自精神好些后,也有几次请求皇帝允她往清漪园探望太后,只是大部分时间深居简出,诵经念佛,一个花季少女,却宛如槁木死灰一般。 此刻她难得地穿上一身绛紫色织银丝牡丹团花长衣,戴着玉钗,殷勤地为皇后烹茶,耳上乳白色玉珰随着她烹茶的动作轻轻晃动:“这茶难得,皇嫂尝尝。” 容音啜了口茶,问道:“妹妹不必劳动了。你说邀请了皇上与本宫,不知有何事?” 恒媞微红了脸,小声道:“其实……妹妹有一事,也去养心殿求过皇兄,可是皇兄这一向忙,顾不上见我,就连这回,我是邀请了皇兄来一同品茶,可皇兄还不知道来不来。现下,少不得先求皇嫂,说个情吧。” 说着便命人拿来一个锦盒,打开来,是一根硕大的紫参。 恒媞道:“妹妹知道皇嫂一向简朴,不喜金玉,这根紫参给皇嫂补补身子。” 容音忙道:“这样的礼太重,本宫不敢受。妹妹还是先说有何事吧,若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本宫这个当皇嫂的向皇上提一提也是应当。” 恒媞道:“今年夏季北地淫雨霏霏,发了洪灾,有好些百姓逃难到了京郊,我去清漪园时,路上,有时也会看到那些难民。妹妹是想,在外城开粥棚、善堂,赈济灾民,只当是,替额娘积些福德。” 容音正欲说话,忽然外面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原来柔淑长公主就是为了这件事才邀朕与皇后前来?” 容音与恒媞立刻行礼。 皇帝听进忠说长公主求见多次,他本不耐烦见她,几次都以事忙推拒。但这回长公主再次郑重邀请他往寿康宫,且还请了皇后,令他摸不准长公主究竟有何事,这样坚持,想来想去,为免之后又受纠缠,也免长公主生事,还是往寿康宫一趟。 他一撩衣服坐下,让二人平身,道:“朕来向太妃们问安,想起来长公主相邀,过来看看。” 说着看向锦盒中的紫参:“如此硕大的紫参,根须纤长饱满,真是极品,想必是太后留给长公主的。” 恒媞怯怯道:“是。” 皇帝哼了一声:“长公主倒是大方。”又拿起茶盏闻了闻,道:“龙涎香的气味,又是建安茶,是龙团茶啊。也是太后留给长公主的吧。” 恒媞已经觉出皇帝语气不对,硬着头皮道:“是。” 皇帝又盯着恒媞,语气带出嘲讽:“连衣裳都是织银丝的。钗子是和田玉的,这对耳珰,是羊脂玉的吧。” 长公主已经涨红了脸,无措地站着。容音小声道:“皇上,这是在寿康宫,太妃们住得不远。” 皇帝道:“朕教导妹妹,还怕别人说朕不友爱吗!恒媞啊,制作龙团凤饼劳民伤财,连前明的皇帝都不再让地方上供,皇后那里别说这等好茶,连略好些的饼茶都没有多少;你再看看你这身,比皇后穿的不知道华丽多少,上好的紫参随手就拿出来赠送,你自己过着这般奢靡的生活,还说赈济灾民,不觉得虚伪吗?” 恒媞快哭出来了。 皇帝腾地站起,快步走了出去。 容音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只得让明玉留下安慰恒媞,自己和璎珞小步追出去。 皇帝含着怒气快步走出寿康宫,一直走到御花园,见皇后跟来,叹了口气道:“皇后啊,朕去你宫里坐坐。” 及至进了长春宫,皇帝终于忍不住,把心里话倾泻了出来:“一个要出阁的女儿家,做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皇家体面要被她毁了!若是真让她做成了,她是个仁爱的公主,她的额娘自是个仁爱的额娘,只有把太后送去清漪园的朕是个恶人了!朕看恒媞就是想邀名,说不定还存着把太后接回来的心思!” 容音一路上一直与璎珞、明玉保持着脑内语音,此刻心中已然斟酌了应对之语,道:“皇上,臣妾以为,若是以长公主的名义建一座善堂,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皇帝猛然抬头:“皇后不会真被那根紫参给收买了吧!” 容音徐徐道:“臣妾本就没有收那根紫参,只是为皇家计。皇上想,这些京郊的难民,无衣无食,长此以往,也是隐患。且难民中有孤寡之人,若是再出一个乌拉那拉氏那样的人家……” 皇帝听了此言,却是面色缓和,道:“你接着说。” 容音接着说:“若是皇家出面,一则,是显出皇家仁德,二则,是杜绝了乌拉那拉氏这样的事情,三则,皇上是公主的亲兄长,以公主名义做此事,总好过以皇上其他兄弟或王叔的名义。至于开销,长公主既然有此心志,用公主的俸禄出了这钱,臣妾从自己宫里帮补一些,也用不上另拨一笔钱。” 皇帝沉吟一阵。 这时明玉也回到长春宫,奉上长公主方才所穿戴的衣裳首饰道:“皇上,长公主说,愿意从此弃用这些华贵衣物,以证决心。” 皇帝心中也已有判断,道:“好吧,朕方才所言,本来也是在考验长公主。既然长公主决心已定,这样的善事,朕岂有不允之理。就由长公主出钱,内务府协办吧。” 于是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容音以皇帝的名义出了三百两银子交给恒媞,又请求皇上,将当年赏她的那对安南国进贡的一对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也转赠长公主,作为她这个皇嫂的资助。 “皇上知道臣妾素来不喜金玉饰物,这对镯子原是先帝赐给皇上,皇上又赏给臣妾的,如今拿出来,恰能示皇上待百姓之仁德,待幼妹之友爱。” 皇帝道:“皇后也太疼恒媞了些。”还是准了。 此事圆满完成,容音又去了翊坤宫探望永璜。 永璜根本没想到皇额娘又单独来了一趟。 容音让璎珞捧来一个食盒,道:“这是魏贵人特意为你做的金针木耳馅的豆腐皮包子,她说你从前很喜欢吃这个。” 永璜鼻头一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他掩面大哭起来,好一会儿才道:“皇额娘,永璜有负您的教导,无颜再受您的关照。” 容音仍是温和慈爱:“你虽不是皇额娘的亲生儿子,到底也是皇额娘看着长大的。哪有孩子是不犯错就能长大的?孩子一时迷了路,父母教导便是,哪会真的不认孩子呢。” 陈婉茵和鄂玉芥在外紧张地等待着。 许久后,容音才出来,陈婉茵赶忙命宫女奉茶,容音先是轻声道:“永璜睡下了。”才接了茶坐下。 两人松了口气。 容音也没立刻离开,而是坐下又聊了两句,问陈婉茵这一向如何?鄂玉芥来大清后还惯不惯?有没有什么缺了短了? 陈婉茵道:“其实鄂常在是碰到有人手脚不干净,不过事情不大,嫔妾已经罚了,就没有惊扰皇后娘娘。” 鄂玉芥扭捏半日,才吞吞吐吐道:“其实……这几日,有个小宫女来送炭时,总是,偷拿了一两块,嫔妾看见好几回了,只是因为数量不多,一直,也没好意思说。就是那个宫女,她偷拿了炭后,也不是拿去烧,是直接就放进嘴嚼,顺心抓到她的时候,她牙齿还黑黢黢的,怪吓人的。不过,婉嫔娘娘已经让人罚了她,这会子也没再出这样的事情。” 容音心下感到不对,还是说:“无事就好。”又对鄂玉芥身边伺候的大妞、二妞和五福道:“让你们伺候鄂常在,是因为你们过往也算伺候过主子,许多事情更熟一些,你们要好好地当差。” 她挑人的时候特别拨了这几个延禧宫出来的,既是因为他们有经验,也是因为他们在延禧宫还能保持本心,颇为难得,比较让人放心。 出了翊坤宫,璎珞立刻前去查问此事,不多时,便带着秦立来回报。 秦立道:“这小宫女是辛者库的罪奴,前儿闹出了偷盗,不过因为就是两块炭,婉嫔娘娘罚了五下手板子,奴才也让人不许再放她进东西六宫伺候。” 璎珞道:“这炭多沉啊,你们就让宫女送?还有,这得饿成什么样才会连炭都吃啊?” 秦立道:“璎珞姑娘您这可冤枉奴才了。让她干送炭的活是因为她是辛者库中的罪奴,那就是该干重活的;至于吃的,奴才真没在吃食上克扣过她,这罪奴护食比狗都厉害,谁敢不让她吃饭?” 收到璎珞一个警告的眼神,秦立重新酝酿了一下说辞,才道:“这罪奴真是自己生了个古怪性子,能吃的不能吃的,什么都要吃一口,别说冷宫那些馊了的饭食,连虫子都不放过,那些宫女太监,都说她是饿鬼转世。” 他忽而压低声音道:“不过,奴才是知道她底细的。这罪奴,就是庶人乌拉那拉氏的嫡亲妹妹,从宁古塔送回来服役的。” 三人一惊。 秦立道:“其实奴才猜啊,这罪奴估计是在宁古塔受了什么刺激,面上看着好好的,其实已经疯了。那个郎佳氏,不就是这样?只是奴才告诉了皇上。想着皇上会把她调出去,皇上总说自有安排,一定要将她留在宫里。奴才也不敢猜皇上的意思。” 三人都有些头大,容音想了想只好道:“既然皇上要她留下,还是找个太医去给她看看,若真有什么疯病,就不要让她干那些跟旁人接触的差事,以免出了什么意外。” 秦立答应一声出去了。 第二日,江与彬来回报看诊结果。 从脉象上看,这女孩倒是没有什么痰迷、失心疯之类的症候。 至于为什么什么都要吃一口…… 江与彬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不能说是病,微臣倒是可以理解这种感受。当年微臣家乡洪灾,微臣逃荒到京,即使后来慢慢安定下来,也有好长一段时日,即使吃饱了也总觉得饿得慌,看见什么都想立刻塞进嘴里。现在京郊的许多难民,也是如此。” 容音也叹了口气,民生疾苦,自己能做的,又是那么有限。 她让秦立别让那女孩干太重的活,又拨了银子给长公主,善堂落成后,容音又请了皇命许璎珞不时到宫外帮衬恒媞——反正这个世界规矩也崩坏了,在很多方面倒是不受什么拘束。恒媞感激之余,更是卯足了劲学着如何处置各项事务,力求将这善堂办好,才不枉皇嫂的帮助。 恒媞的这份事业渐渐有声有色,时间也到了隆冬。 这一年除夕宴,皇后难得地穿上了一件香色暗勾莲蝠漳缎袷袍,虽然并无什么绣花,只在领口袖口镶边绣上吉祥图案,但依然尽显雍容华贵。而皇上穿着一身同样缎面的绣八团花褂子,对朝臣道是自己赏了皇后一匹漳缎,皇后用这匹漳缎替他做了一件褂子后才给自己裁了吉服,一时间皇后恭谨守礼,帝后琴瑟和鸣的美谈传遍前朝后宫。 高曦月不免有些吃味,但相比当年的乌拉那拉氏,皇后得脸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只是家中又来消息,说永珹虽然还养在她身边,毕竟名分上已经不是皇上的孩子,要她尽早生下自己的子嗣以为依傍,又让她不免焦心。 幸好,皇帝也还算宠她。而她的寒症也慢慢地有了好转迹象,今年冬天竟是不怕冷了,家中又送进坐胎药的药方来,她忍着苦喝下一碗碗药,心想,自己应该很快会有子嗣了。 这一日喝完坐胎药,茉心递上一盘蜜饯,恭维道:“民间说抱养一个孩子,时日长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气,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高曦月心情极好,道:“养了四阿哥在身边,果然不错,茉心,你去内务府要一个金项圈给永珹。” 待茉心拿来金项圈,高曦月左右看看,正要给永珹戴上,突然,一滴血滴落在项圈上。 她有些愣怔,茉心惊叫一声:“主儿流鼻血了!”便急忙打发星璇去请太医。 齐汝赶来,一搭脉,神色凝重道:“贵妃娘娘可是用了什么活血之物?” 茉心将高曦月喝坐胎药的事情说了。 齐汝讨来药方看了看,又问:“贵妃娘娘这段时日以来,月信如何?” 茉心回想了一下,道癸水是比往常多些。 齐汝心中暗暗叫苦,本来他是听太后的意思,明面上给贵妃调理,实则暗中另抓一副药,让贵妃看起来好些,其实血瘀更重,虽然他也不知道太后为何要如此,但当时太后势强,他不敢不从。 而太后失势,搬到清漪园后,齐汝也怕长此以往露了端倪,便改了药方,真的为贵妃调养起身子。 只是贵妃吃了另一副药两年多,体内血瘀已经颇为严重,他想尽办法,才在这大半年里,祛除了贵妃的血瘀,刚用上补血的药方,令贵妃体内自然生出新血,眼看贵妃就要好了,没想到贵妃自己喝了促孕的药。 本来促孕的原理就是用药将月信次数增加,那药方中也颇有些活血药材,可贵妃新血方生,便用这活血之药,这血便难安,气虚之症如何能愈? 齐汝只得说那药不能再喝,可他也心知贵妃素来骄纵任性,不一定会听他的话。且贵妃已经年近三十,自然是求子心切,怎么可能不喝坐胎药? 可是齐汝更是明白,贵妃天生体弱,即使这气虚血瘀之症好了,也是不宜有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