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归去来兮(1/1)

乾隆三年六月,披甲人德其布与其父阔勒顿将纳尔布骨灰撒在牛马市后,踏上了回到家乡的路途。 两人急着回乡为马佳氏治丧,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十几日便回到家中。 打开家中大门,只见阳光中灰尘乱飞,家中陈设还与离家时一般,只是再也没了微笑着等候父子俩的马佳氏。 床上放着一双鞋底,只纳好了一只。 阔勒顿想起自己在马佳氏生辰那天,特意去布店为马佳氏扯了一匹布,又买了盒子菜,又买了一小坛酒,在回家路上见到儿子,才知道马佳氏怕自己一个人不好拿那些东西,打发儿子出来帮手。 谁知回到家,便看到马佳氏倒在地上,后脑被生生打碎,死不瞑目,地上散落着一把沾血的锄头。本来应该在锄地的纳尔布,不知所踪。 他本是在雍正年间打过几场仗回来的老兵,身上带了多年的暗伤,撑着告了御状又回乡将亡妻安葬,眼看着棺木入土,心痛之下一下子勾起了旧伤,当场倒下,便再也没有起身。 德其布方葬了额娘,又要办阿玛的葬礼,待父母双双下葬,家中更是萧索。 德其布尚未成婚,此时父母俱亡,更觉天地之间茫茫一身,由悲转怒,起了一个念头:纳尔布杀害他额娘,致使阿玛伤心而亡,这笔账也得记在纳尔布头上。只是纳尔布已经在判罪后暴毙狱中,要报此仇,唯有将一个与纳尔布有亲缘的人杀了,用其头颅祭奠父母,方能消心头之恨。 于是拜了父母坟茔,穿着麻布丧服,外间罩了一件玄色袍子,怀中揣着一柄尖刀,向当初那个卖家问了之前买卖纳尔布之事,一路东行,辗转打听,这才打听到那纳尔布家小自纳尔布被卖后,也被转卖,如今已被卖到辽阳辖下的一处镇子。 他到了奉天,打听到纳尔布之妻郎佳氏与女儿在一披甲人家为奴,本有一个小儿子,但这小儿子年幼,受不了此地气候,刚刚病死了,主家开恩,放了郎佳氏母女去埋葬幼子。 德其布一路跟着郎佳氏母女到了郊外,见果然只有这寡母孤女,将儿子草草一埋,既无墓碑,更无纸钱贡品,只哭了一阵就了了。 德其布心道:若他家还有青壮便罢,如今却只有这一老一小两个女子,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对妇孺动手?于是便要离开。 这时却有一驾马车过来,下来一个着孔雀补子袍服的官员,带着几个衙役;那官员将郎佳氏母女带上另一辆马车,又拿出两件衣裳和一些银两给了郎佳氏母女。 德其布这段时日在奉天,也听说此地新上任不久的府尹大人,曾是乌拉那拉氏门下出身,此时见着这孔雀补服官员对郎佳氏母女似乎颇为厚待,似乎印证了这个说法。 德其布心想,纵然这官员不忘旧恩,重情重义,可这纳尔布犯下杀人与大逆重罪,乃是皇上金口玉言的罪人,其妻女也是罪奴,他怎可如此? 待要跟上前细看,却是被衙役发现,衙役看他外袍下隐约露出麻布,又目露凶光,一手揣在怀中,十分可疑,上前问话,却从其怀中摸出一把尖刀。 于是德其布当即被抓进辽阳县衙。 德其布见事败,心道本就是要杀人,既然已经被擒,不若坦坦荡荡,于是将前因后果尽数交待给辽阳县令,又当庭质问那旁听的孔雀补服官员,为何将郎佳氏母女带走,又施以援手? 辽阳县令大怒道:“尔是杀人未成的人犯,被知府当场拿下,安敢咆哮公堂,当庭质问府尹大人!左右给我打!” 奉天府尹桂铎没想到这人犯还有此一问,愣了愣,倒是善尽教化百姓的职责,止住辽阳县令,解释道:“这恩赦纳尔布妻女,乃是当今圣上之命,是皇上宽厚仁德,怜恤老幼,所以将她们没入辛者库。本官是奉朝廷的命令,将她们送回京城。至于本官过去在乌拉那拉门下,是私下人情,并不能因私废公。” 又道:“纳尔布虽罪为大逆,但其家人生死,是由国法,由皇上而定,岂可由你自行决人生死?尔为人子,父母俱亡,却要犯下杀人重罪,不但有辱门楣,且尔既为独子,若身陷牢狱,谁人为尔父母祭扫?可见你自以为尽孝道,却不是真正的孝道。” 德其布一想有理,便说:“草民心服口服,大人们要罚便罚吧!” 桂铎与辽阳知县商议道:“这德其布,乃是进京告御状,见过天颜的人,且既有杀母之仇,其情可悯,又因不对妇孺出手,自己放弃复仇,可见此人虽然粗莽不知法度,但天良未泯,非丧心病狂之辈;不若判他一年徒刑,随本官往河工效力,既能为治水出分力,也能让其早日还乡,仍能尽孝于父母灵前。” 于是德其布便被发往大辽河,成为一名服劳役的力夫。 半月下来,德其布因颇有把子气力,在河道倒还过得不错。 他感激桂铎为自己求情,又见桂铎身为大官,却不辞辛劳,巡视河工,督促建坝,也对他更有好感。 八月以来,大雨不断。桂铎担心河水漫溢,每日亲自冒雨到河边,指挥众人抢挖水渠,疏浚河道。 德其布也是奋勇当先,勉力挖掘。 这一日挖到中午,其他民夫来换班,德其布才终于直起腰来。 这时他突然发现,河边远处一处小山丘上,多了一块东西。 他本是披甲人,人也年轻,耳聪目明,又是老兵之子,对四周风吹草动,本比一般人敏感。 他拂了把脸上的雨水,仔细一看,那是一堵石墙,下缘还有木楔,用绳索相连。 他心中一跳。 这分明是滚木礌石! 来不及多想了,他向桂铎的方向大吼一声:“大人小心落石!” 正在河边观察河床的桂铎似乎听到,抬起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此时一道惊雷响起,隆隆的雷声中,石墙垮塌,礌石滚落。 桂铎被一提醒,有些防备,大喊一声众人散开,同时身体向一旁窜去。 可他是文官,身形并没有那么敏捷,虽然在身边差役的保护下躲开了朝他滚来的大石,却也被那大石打中左臂,在巨大的惯性下身形一晃,摔入河中。 礌石落下,堵住了水渠,河流主道水势骤然转急,桂铎几乎是立刻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中。 德其布来不及多想,当即跳下河,向下游游去。 桂铎被砸中左臂,剧痛之下却还神志清醒。 他本是治水多年的人,又常来河流巡视,对这河道中的暗流、漩涡十分熟稔,也熟知水性,在河中漂浮着,小心避过湍流。 只是左臂根本使不上力,水流又急,还冲来浮木等物撞击在他身上,他也渐渐力不从心。 正当他气空力尽,闭目等死时,突然一股大力把他从水中推上了岸。 他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年轻人跟着爬上了岸,松了口气就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桂铎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小山洞里。面前是一团篝火,自己左臂被几根树枝和布条固定住,上面敷了草药,左手几根手指的指甲已经剥落,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觉得身上很热,口中干渴。 自己身上官服已经被扯破,正被扔在火边,里面塞满了草叶。另一根破碎的袖管伶仃地晾在一边。 德其布拨弄着篝火,见他醒来,递给他几个野果和几根草。 “大人的左臂伤得很重,断成好几截了,头上身上伤口也不少,能裹的小人都裹了。只是浸了水,免不了伤口发恶,又受了寒气,烧得很厉害,先吃些野果,再把这些草药嚼了吃吧。” 桂铎想道谢,但根本没力气说话。 吃了几口野果,他才有些气力,虚弱道:“大恩不言谢,桂铎记下了。” 德其布笑了一声:“互不相欠。” 这时洞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桂铎觉得应是附近的百姓或是来找寻自己的人,对德其布道:“外头有人来了,咱们出去求援吧。” 德其布却骤然警惕起来,灭了篝火,举起一根木棍。又对他道:“现在您得听我的。别出声。” 他左手拿起那塞满草叶的官袍,抡圆了手臂丢了出去。 只听嗖嗖两声,接着就是箭钉在树干上的橐橐闷响。 桂铎一惊:“这到底是?” 德其布小声道:“那些石头不是意外,一开始就是冲着您来的,想事后伪装成意外罢了。大人,您有什么仇家吗?” 桂铎道:“我不知道。但这些人既然有弓箭,不是一般杀手,你带着我跑不掉的,快自己冲出去,回奉天府将此事上报,还有我的家人……” 德其布止住他的话头,道:“草民一介披甲,笨嘴拙舌,您还是自己回去上报吧。” 桂铎还想说什么,却是气血上涌,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酸痛,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再次昏迷前,他只记得德其布嘴角勾起的一抹冷酷笑意:“披甲三部,索伦最勇。尔等宵小,惹到你德其布大爷,算你们倒霉。” 昏迷中,他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看到少年时的阿箬,噙着泪道:“阿玛,你真要把女儿送去给人为奴为婢么?明明是他们骗你借印子钱,你就不能去告他们?” 他听见自己说:“阿玛也没有别的办法。乌拉那拉氏是上三旗,又和皇后娘娘沾亲带故,且阿玛又是他们门下,岂能告得过啊!他们这样人家,料想他们明面上也得宽厚待下,阿玛有了余钱再去打点,你应是吃不了苦的,或者还能过上比家里更好的日子。” 女儿噙着泪转身走了。他追上去,把一包芙蓉糕塞到女儿手里。 那是街上一家点心铺的招牌,女儿一直想吃,可自己一直没钱买的糕点。 他拼命唤她,阿箬却头也不回。 耳边传来一名年轻男性的呼唤:“大人?大人?” 他这才惊觉自己趴在德其布背上,胡乱穿着带血的、不知哪来的外衣,胸前沾满了鲜血。 德其布道:“大人,您发着高烧,可不能再睡了,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能走出去了。不过,咱们出去了,您可不能因为我把您官袍扔了,就治我的罪啊,我那是为了躲避追杀,不得已而为之。” 他顾不上什么官服,惊道:“你受伤了?” 德其布道:“皮肉伤,身上是那五个兔崽子的血,我割了他们的耳朵带在身上。那些兔崽子说话小人听不懂,尸体小人翻过了,右手手掌有老茧,头发里有木屑,翻出来几个铜子也不是乾隆通宝,这些忘八蛋估计是玉氏那边跑来的盗伐客。大人受了寒,只好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给大人披上了。” 桂铎无力道:“你自己没有穿吗?” 德其布道:“索伦人耐寒。” 两人沉默了一阵,德其布感背上的桂铎比之前烧得更厉害,全身烫得吓人,唯恐他再晕过去,找话题聊着,吊着桂铎的精神:“对了大人,刚才一直听你说阿箬阿箬的,阿箬是谁啊?” “是我家中长女。”桂铎沉默了一下,才说:“我们父女已经分离十几年了。” “哦,大小姐嫁人了?” “……是。” “有没有给您生个大胖外孙?” “……” “大人?大人?” “我,我还撑得住。你也不必太劳神了。” 又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德其布背着桂铎走出了树林,看到了举着火把四处寻找他们的兵士、力夫和百姓。 火光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这一夜,金玉妍枯坐启祥宫中,看着手上的一包药粉怔怔出神。 她被降位后仍在禁足,与外界断了音信,更是救不得贞淑。 没想到白日里,贞淑竟然从窗外翻了进来。 她神色惊惶,急急进了内殿,在金玉妍的一个妆盒下按了几下,弹出一个暗格,她从暗格中掏出一包药粉塞进金玉妍手中。 “这是归去来兮散,人服下后十二时辰内呼吸全无,万不得已时,可拿来保命。” 金玉妍惊道:“到底怎么回事!皇上虽然降了我的位份,但区区一个宫女,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难道皇后还要苦苦相逼于你我?” 贞淑道:“不,不是皇后。今天张念祖和他的人都被抓了,还有几个黑衣人到了会计司提奴婢,奴婢远远看他们身形,都是武艺高深之人,只怕是大内高手。今日又听闻,圆明园走水,皇后着急忙慌地出宫,连仪仗都不完备,恐怕是出了大事!” 金玉妍面如土色:“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咱们,咱们最近没有做什么啊?” 贞淑道:“张念祖,还有世子那些暗桩,原本是听命于世子,只不过咱们入宫后可以调遣,奴婢猜想若真是他们办了什么事情露了行迹,只怕会牵连到主儿,所以奴婢从会计司逃出来,将此物交给主儿!” 此时外间已经有脚步声传来。 贞淑道:“那些人来了!主儿,不能让他们知道奴婢来过这儿!奴婢从此只怕再也不能伺候您了,您一定要护好您自己!” 说着跪地拜了三拜,接着翻窗而出,立刻消失不见。 这一连串变故太过突然,金玉妍呆愣原地,半晌才落下泪来,冲到窗边悲嚎一声:“贞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