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东流之水(1/1)

卓人远没想到袁天罡竟然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迫不及待的脚步硬生生僵在原地。从发现袁天罡到他死亡,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如果不是袁天罡的尸体就在眼前,卓人远会以为这是一场自己臆想出来的噩梦。 卓人远紧紧地捂住自己那微微发疼且不断跳动着的额头,脸上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苦涩笑容,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此时此刻的他多么希望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啊!然而遗憾的是,现实往往比梦境更为残酷无情,而他的噩梦其实早就已经降临。在卓应臣将一切和他透底的那天,这场漫长而又恐怖的梦魇便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过往的温馨和孺慕换了颜色,其间掺杂的几分真情又令他狠不下心,忍不住在心中呐喊—— 这人世间的折磨,为什么如此之多? 卓人远半跪在袁天罡身边,替他合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他不想再计较这个人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难免对最后那句话耿耿于怀——他自幼背诵医书,向来记忆超群,肯定自己绝对不会记错,什么龙虎的隐喻先放在一边,水从东来何灌灌这水的流向从来都是自西向东,水从东来?那岂不是逆流了? “咣——”船体的剧烈摇晃打断了卓人远的思绪,他起身快步走出船舱,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只见他离开前还静谧无比的湖面好似凭空被泼了一层油,远处熊熊火光恍若如天接壤,而且正在迅速蔓延开来,喊杀哭骂的声音隐隐从火光升起的地方传来,令人心底发麻。 卓人远下意识地看向站在甲板边缘的卓应臣:“是你们?” 后半截话被他吞了回去,卓应臣和关象严峻的神色告诉他——即便那处火光真的与他们有关,闹出如此大的阵仗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关象没有理会卓人远,他甩了甩手上的剑,一串血珠落入湖水。卓人远这才看清他身边多了一具尸体,这尸体作护院打扮,身后中了一箭,又被关象一剑穿喉,死时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疑问与恐惧。 “三流轻功,不入流的招式。”关象作出判断:“只学了点皮毛就急着找豪富换钱的小渣滓,雇主是商人或者小官,有钱却不识货,才会被这种家伙糊弄住。” 卓应臣的注意力却不在人身上,他死死地盯着湖面,刚才那阵晃动已经消失,但他的警惕并未松懈:“那边的人闹得再怎么厉害也不会让这边的船晃成刚才那个样子,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关象嗤笑:“你觉得我会用自己的命吓唬你?” 卓人远抬手远眺,隐约看清一个人影,虽看不清面容,却能叫人一眼看出其身手不凡,长剑在手,气势似长虹贯日,此时杀气蒸腾,令人望之生畏:“那是楚赦之?” 卓应臣神色大变:“远儿,你可看清楚了,真是楚赦之?” 卓人远几乎是反射性地回答:“似乎是,但太远了,我也不能确定。” 话已出口,卓人远才猛地想起来,暗暗懊悔:如果真是楚赦之,看到自己绝不会束手不理,他不该脱口而出的,若是能怂恿卓应臣和关象派人向前打探,自己说不定就能逃出去! 卓应臣对关象怒目相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要避开楚赦之,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那边的人又是怎么做事的!他今晚竟然出现在我们约定会合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一旦被他发现,我这些年的经营都会毁于一旦!” 关象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难道我就希望出现现在的状况么?” 见卓应臣已经冷静下来,关象才低声道:“是源鹿说可以把楚赦之拖在婺城的,我从未见过他失手,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罢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暂且掉头避开,大不了走陆路,直接在范阳和他们会合。” 不是他们没有胆色,是没见过楚赦之的人不会理解他的破坏力之强,而且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剧烈晃动还没找出来源,关象的直觉告诉他,再在这里待下去会有大麻烦。 “你觉得,还会有人和我们会合吗?”卓应臣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火光中:“值得楚赦之闹出这样大动静的人,除了我派出去和范阳卢氏接洽的人,我不做他想。” 关象不耐烦道:“你待如何,替他们报仇?还是让我乔装一下混进去灭口?”说着,他在尸体前蹲下,似乎真的打算把衣服扒下来自己穿上。 “不是你培养出来的死士,你自然不心疼。”话虽如此,但卓人远分明从卓应臣眼中找到了一丝难过:“他们即便被抓到也不会暴露我,就不麻烦你出手了。” 关象嗤笑:“虚伪,不过,这才像我认识的你。” 卓应臣往水面拍了一掌,借助水波的流动给船掉了头:“远儿,站到我身边来。” 关象抓住了卓人远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冷冷笑道:“我劝你不要想着让楚赦之救你,他能救你一时,不能藏你一辈子,更何况,要不了多久,他自己的灭顶之灾就要来了!” 卓人远面无表情地绕开关象,却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皱眉:灭顶之灾?是因为楚赦之在平罗山的一系列举动激怒了观沧澜背后的人吗?关象明显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可惜自己不善此道,不然定要试着套一套话——关象分明不是那种盲目自大的人,这点从他看到楚赦之之后没有犹豫地选择避开就能看出,那么,究竟是怎样的陷阱,才会令关象认为那对于楚赦之来说是“灭顶之灾”呢? 卓应臣唤来负责划船的人,对关象道:“既然楚赦之不在婺城,我们先去把源鹿接过来,看看他究竟因何失手?” 关象有些意动,但还是摇了摇头:“他做的局一向不喜旁人插手,何况他即便落入敌手,等闲之人也问不出他的话来,说不定还会破坏他的布局。如果明日午时前还不见他,我再去找也不迟。” 卓应臣:“那我们?” “转道去长青湖,”楚赦之在这里一时半会儿都走不开,算算时间,使源鹿失算的那个因素也不会太快离开婺城,绕开两者后,关象心中就只剩下一个不二之选:“之前的翟汜虽然无能倒也乖觉,这才留他一命。如今他死了,温泉庄断然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与其之后再费心从他儿子手里骗过来,不如现在多走一步,省去许多麻烦。” 看到他择人而噬的表情,卓人远立刻明白,他口中所谓的“多走一步”便是杀掉那个叫翟汜的人的儿子:“大周律法有云,无后继承之钱财地契尽数归于朝廷,即便你杀了他儿子,温泉庄也不会是你的。” “你说的没错,但是,谁说翟汜没有其他后人了呢?”关象对卓人远缓缓挤出一个笑容:“你不就是吗?” 卓应臣皱眉:“别把你那套装神弄鬼的说辞拿来吓唬他。” “哎呦,还护上了。”关象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句,到底还是收敛了:“我说你是翟家的后人,你就可以是,明白?” 卓人远明白了,正因明白,他才更觉心情沉重——官府对田产地契的归属审查一向森严,对于普通人来说,倘若突然跳出来某人自称是可以继承田产的旁系亲属,只会被一顿板子打出去,能够无视这种规则,非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不能做到。这么看来,关象背后的靠山身份简直呼之欲出,还有方才卓应臣提到的范阳卢氏,这些人背后结起的网,到底有多大! “那个人,你见到了吧。”关象哼笑一声,对卓人远道:“你们都说了什么?” 卓人远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回道:“这艘船又不大,他说什么,你听不到?” 关象脸一黑:“你是不是认为站在他身边我就不能动你?” 看来是真的没听到,也对,方才那阵剧烈晃动来的突如其来,他们两个事先没有准备,还杀了一个人,自然无法再去凝神听自己和袁天罡的谈话。卓人远明白这点,对关象的态度愈发平淡,说话甚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毒舌:“没错,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关象气得牙痒痒:“你!” “他确实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从今往后,那些话世间只有我一人知晓。”卓人远淡淡地回视关象恶狠狠的目光。 卓应臣顿觉不妙:“你是说,袁天罡他” “他死了,死在我面前。” 卓人远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关象的手已经扣住了他的喉咙,卓人远身形纹丝不动:“怎么,想杀我?还是严刑拷打?” 卓应臣抓住关象的胳膊:“远儿不会杀袁天罡,也没有理由杀他!” “我明白了,你们这趟出行的原因之一,就是把他交到某个笃信这些胡言乱语的人手上,对不对?”卓人远勾起一抹放肆的笑容,找回主动权的他气势竟隐隐压过了暴怒中的关象。 关象气笑了,他与卓人远对视良久,在卓应臣的注视下缓缓放下胳膊:“你知不知道,有些事”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这话我早就听腻了。”卓人远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徐徐道:“我幼时便知,祖父和父亲就是因为做太医的时候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他们全都死了。你们这些人啊,什么秘密都要人命去填,哪怕这秘密别人根本不想知道。去哪里、吃什么、每天都要害什么人全都是秘密,看到了就要被灭口,这已经不能说是一个人有些秘密,分明是一堆秘密上长出来个人。这样一个怪胎何必还要出来,烂在自己屋子里积灰才是他的宿命!” 卓人远想到自己幼年便因卷入皇室争斗而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惨死的家人,毫不畏惧地对上关象的杀气:“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说的哪里不对?人生来就长着眼睛耳朵,如何不看不听?用人时朝前,用完后就干脆杀了干净,除了他自己,别人都命如草芥,杀人竟还成了‘恩赐’,荒唐至极,滑稽可笑!真正该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背后那个满是肮脏秘密却还要和他的狗到处乱晃的主子!” 关象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简直倒反天罡!” “如果你背后代表的就是天罡,那我少不得真要反一反了。”卓人远微笑:“袁天罡已经死了,你身后的那位又是什么‘天罡’?不如说出来,让我畏惧一下?” 卓应臣面色微白:“远儿,少说两句。” “那我就再说一句。”卓人远面带笑意:“想知道袁天罡说了什么?那就让你的主子拿出诚意来。我行医多年,即便不能须臾之间令旁人死,但只要你们想威胁我,或是对我动刑,我一定能让自己死的很快,只是到时候,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就永远被埋进我肚子里了。怎么样,要试试吗?” 关象被气得浑身发抖,双目赤红如血,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也变得粗重而急促,那张本就不算英俊的脸庞此刻也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显得极为狰狞可怖。卓应臣头疼地张口试图安抚:“关——” 话音未落,天象骤变! 三人只觉骤然间天翻地覆,这艘不小的船竟一下子被浪潮掀翻!湖水中泛起巨大的涟漪,水流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竟向着相反的方向逆行。天空在瞬间变得阴沉,乌云密布,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水从东来何灌灌”——这是卓人远被拍入浪中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水流逆行,是为地动,袁天罡说的其中一句话,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