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山海几千重(三)(1/1)
被利刃抵在喉咙上,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的,为什么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被问一遍这种问题,虽然问的人不一样,但小僧作为被问的人也会烦的。” “我是谁,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么?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我歪了歪头,任凭连景手里的那柄剑又在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知道我是谁,毕罗衣就能回来了?还是知道我是谁,你做过的蠢事就能一笔勾销了?” “你!”连景持剑的手在发抖:“我不知道你和源鹿有什么关系,你在他那里的底牌对我没用,所以” “所以我最好小心说话,不然万一你手一抖,小僧性命不保?”我“啧”了一声:“好老套的说辞,施主不开口我就能猜出来你要说什么,不得不说,施主的性格当真无趣。” 连景的眼皮跳了又跳,他想不通,命悬一线的明明是对面这个人,忍气吞声的却是自己? “你在朝廷的地位不低你待在楚赦之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双眸微微放大,诧异道:“这可真是令小僧意外了,可以问一下,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吗?” 连景再迟钝也能听出这句话中的嘲讽之意了,除了源鹿道人之外,他是这里最清楚今晚楚赦之没有能赶来的原因的人。 “你懂什么?那些人拖不住他的,我不过是不想让他过来坏事。”连景自嘲一笑:“没想到,他是没来,却多了个你,倒还不如是他。” 我懒懒一笑,不置可否。 “为什么?”连景忍不住问我:“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非要站在师威他们面前?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我不信你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非要拦我!” “那你呢?”我伸手指向还在发疯的源鹿道人:“庄略既然认为你可信,那么他知道的你就不可能被蒙在鼓里,源鹿、费柟、师威、翟汜,明明直接导致毕罗衣死亡的人有四个,你却执着于师威而放过真正的罪魁祸首,怎么,柿子找软的捏?还是说,源鹿道人和费柟向你承诺了一些凭你个人之力做不到的事?” 连景的神色在一瞬间慌乱不已,我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来小僧说对了。” 连景的喉结动了动:“光杀奴才怎能解我心头之恨,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将近十年,无论谁挡在我面前,我都不会放过他。” “原来如此,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赞同的点点头,不意外地发现连景的剑尖稍稍往后缩了一点避免再给我留下不必要的伤口——这就是正义阵营的通病啊,嘴里说着狠话,手下却总是情不自禁地留情。 “所以他们告诉你的‘王’,是……”我停顿了一下,缓缓道:“二皇子,宁王?” 提到宁王两个字,连景内心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愤怒:“能够命令忠信侯府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翟汜字临天,早些年他醉酒的时候曾亲口跟罗衣说过,他的字是忠信侯府的老侯爷给他取的,父死子继,现在的小忠信侯听谁的,还用我说吗!” 他眼中放射出来的恨意深深钻入那边还在吐血的师威身体里,猛烈到我也能感受到这股恨意的沉重,这恨意历久弥深,不曾有片刻退却。 等等——我重新审视起连景在毕罗衣“死”后的诸多行动,他显然不是近日才知道源鹿道人等人在官盐沉船案中扮演的角色,可连红娥这样的外围人这些年都没有放弃过追查毕罗衣“死亡”的真相,对毕罗衣有着爱慕之心的连景为什么会在魁星楼一躲就是十年?就算费柟身边的护卫不好对付,以他的能力,报复翟汜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楚赦之来了才行动呢? “你是怎么骗过楚赦之的?”我若有所思的看着连景,他看起来并不像个很会撒谎的人。 “让我猜猜……你刚才问我,待在楚赦之身边有什么目的,也就是说你觉得朝廷的人会对楚赦之不利,”我揉了揉笑的发酸的脸颊:“我明白了,你知道了,对不对?” 在只有连景能见到的角度,我对他比了一个“萧”的口型,获得了我想要的反应——连景眼角的跳动,瞳孔的细微收缩,以及他震惊的神情无一不佐证我的猜想——楚赦之和萧家的关系对连景的认知造成了影响。 半晌,连景闭上眼睛,自嘲一笑:“是我自作多情了,刚才听你们打哑谜还半懂不懂,原来楚赦之防的不是你,是我。” 我沉默了一下:“看来你是真的很久都不关心时事了,听说楚赦之给你传信的时候,你正在卓人远手下做事,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打听过,为什么卓人远只是去参加了一趟道法大会,在魁星楼的地位就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了吗?” 连景皱起眉头:“卓师兄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已经很久不关心江湖上的事了。我只在磨药的时候听卓师兄提过活死人,观沧澜之类的零星碎语,那观沧澜出身灵鹫宫,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告诉你,观沧澜和他一样,也姓萧呢?”我上前一步,轻声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连景没注意到自己的剑尖离我的脖子已经越来越远:“他……又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没错,而且,他这次遇到的麻烦会比以往更难解决,观沧澜所做之事犯了众怒,如今道法大会余波未平,一旦这个秘密暴露,他想要在江湖和朝堂的任意一方找到容身之所就难了。”连景对朝廷的抵触超出我的预估,使我不得不以楚赦之为切入点,一步步缓和他的态度:“现在他的敌人就像伺机而动的猎食者,只要闻到一丝丝的血腥味儿就会扑上来,不然他为什么要用化名行动?他行事一向正大光明,这些年除了最开始被杀手堂追杀的那段时日,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像现在这样隐姓埋名?” 愧疚在连景心中一点点蔓延开来,在他佯装强硬的外壳上撕开了一条口子,而我要做的就是顺着这条口子,彻底破开他的防御。 “不瞒你说,我本是不同意他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找你的,可他相信你,相信他的朋友不会出卖他。” “可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我用失望的目光看着连景:“你明知道官盐沉船案里有萧家的人插手,却利用他对你的信任亲手把他推到那些人面前——你只知道他不会死,可你有没有问过楚赦之,问他愿不愿意舍弃一切,重新回到那个他好不容易才脱身的烂泥潭里?” “你嘴上说着不想他死,可你的行为,和推他送死有什么区别?” “不,不是这样的,”连景被这失望的诘问逼得乱了方寸:“源鹿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疾声问:“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当今朝廷昏庸无道,楚赦之只是和家里吵了架,迟早会回去!”连景道:“他还说,罗衣没名没分地为朝廷卖命,再尽心也只会被人当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只要我帮他们截下一个折子,就可以带罗衣远走高飞!” 他一口气地说完,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直到看见我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莫名的恐惧将他笼罩——好像自己亲手把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交到了对方手中。 “原来如此。”我嘴角轻轻上扬:“你在魁星楼藏了十年,不是为了躲源鹿道人,你要躲的人是庄略,是范大夫,是你自己。庄略他们根本不知道,毕罗衣之所以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和你想要带他‘远走高飞’的心有着莫大关系。” “复仇,复仇,”我盯着他的双眼,咬字极轻:“你心里其实清楚的很,翟汜、师威、纪晓棽、费柟……宁王,不过是你迁怒的对象,你真正想要惩罚的人是自己,我不知道你对楚赦之用了什么借口,但我敢肯定,抛却过往,在魁星楼里当一个无名的傻子就是你惩罚自己的方式,你只能用这种方式面对你心里的愧疚,不然的话,你早就在内心的折磨中崩溃了。小僧说的,有没有错?” “咣当——” 长剑落地,连景在无声中崩溃,他留不出一滴眼泪,痛苦坠成千斤的巨石,死死地压在胸口,他的心被巨石碾压成一滩碎末,足以吞噬意志的愧疚如潮水般淹没口鼻,令他无法呼吸。 知县等人站的远,不知道我和连景都说了什么,只是看到连景手中凶器脱手,连口气都来不及松:“还不快擒住凶徒!” 刚才只是受了轻伤的官兵和护卫们一拥而上,我扬手淡淡道:“退下。” 知县对着向自己征询命令的衙役,心累道:“都听他的。” 我在连景面前蹲了下来,贴近他的耳廓,低声道:“小僧对你曾经做过什么蠢事没有兴趣,不过……如果我告诉你,毕罗衣没有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