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湖上(1/1)
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满含仇恨。深红色的,从嘴角一直咧到耳根的伤疤像是在大笑这丑恶的时态、又像是在嘲讽自身的无力,快乐已经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消散,他是徘徊于人世的鬼魂,至今仍游荡在外的唯一理由只有复仇。 焚烧一切的复仇。 “净月师傅?净月师傅?”长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这才如梦初醒般从程村长的记忆中抽身离去——这是他心通的弊端,它会把当事人的主观情绪一起带给我。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刚给程叔倒了碗水,你先喝吧。”长随憨厚的脸上写满了真诚,是一张很容易令人放松警惕的脸,我道了声谢,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长随照顾人很有一套,他给我倒了水之后,又不知从哪儿盛过来一碗鱼糜粥,细心地给程村长喂了几口,直到经过施针的程村长摇头了才放下碗。我小口小口啜吸着热水,将他一连串习以为常的动作收入眼中,问道:“长随施主,程夫人还好吗?” 长随背对着我点了下头:“翠兰姐太累了,现在已经睡着了。” 之前还是“嫂子”,现在已经是“翠兰姐”了吗?我眸色渐深,放下大茶碗:“长随施主,小僧有些话想问,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好啊,”长随将程村长嘴边的粥渍擦掉,拍拍衣服起身:“村里人多眼杂,去我家船上说吧。” 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长青湖湖面波光粼粼,偶有微风拂过,从船上看过去,仿佛有人在其之上镀了一层金子。程历的死并未给长青湖增添什么阴影,它依旧如此美丽。 “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坐在小舟上,伸手即可触碰到清凉的湖水,长随拒绝了我帮忙一起划船的提议,轻车熟路地沿着湖开始划桨,我看着沿途的景色,随口问道:“想必施主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吧,长青湖的风景这样秀美,是不是怎么看都看不腻呢?” 长随爽朗地笑了笑:“看是看不腻的,不过我从生下来起就一直在这里,倒是想出去走走看看呢。净月师傅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能不能给我推荐几个呢?” “我吗?”我歪着头想了想:“说很多地方倒也没有,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开始四处游历的,最近刚从荆州那边路过,那儿有个山,叫平罗山,有个镇子,叫天水镇,听说最近很是热闹。现在朝廷正向外地招流民定居,只要跟朝廷按手印保证种三年苎麻,就能优先办理当地的户籍哦。” 长随的眼睛一亮:“真的?我”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反应好像太过明显,而且自己分明没有说过想要去外地定居,为什么这个和尚会重点提到户籍?这根本不是随口一说,难道他能猜中自己的心思? “净月师傅,”长随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还没有问,您单独把我叫出来,是想问我什么呢?” 我盯着湖面,好像根本没有发现长随此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问只是一部分,更准确地来说,是想提醒施主,在自身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之前就暴露某些想法,可是很危险的,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程夫人。” “你太得意了,长随施主。”我缓缓说道:“当然,小僧可以理解,多年的执念终于看到希望肯定是欣喜若狂的。但若你总是像今天这样喜形于色,恐怕最终得来的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净月师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嫌疑?刚才不是已经证明过了吗?我没有杀程大哥。”长随勉强扯出一个笑,然而抓在船桨上的手背已经起了青筋。 “没有杀人的嫌疑,有没有共犯的嫌疑呢?”我微微一笑:“有没有可能,是你知道凶手就埋伏在那里,所以故意将他带到案发地再自己离开呢?” “这太荒谬了,我杀程大哥有什么好处,翠兰姐是我嫂子” “真的吗?”我向前挪动了下身子,逼着长随和我对视:“那施主你敢不敢对着我的眼睛说,你一点都不喜欢她,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只是纯粹的亲情?小僧无需施主发誓,只要讲小僧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就好,证明给我看,好吗?” 不就是说几句话么,有什么难的——长随自信地想着,然而话到嘴边,他哑然地发现,自己真的张不开口,他的心和脑袋都在阻止自己说出这句话。他撒过的谎并不少,唯独在翠兰身上,唯独在喜欢她这件事上他无法说出违心之言。 长随面色阴沉,憨厚的表情再也不见:“就算我是帮凶,你有什么证据?即便有,也没有人会细查的。这里是澄旸村,和灵偶镇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个没什么用的亭长,你想让他抓我吗?那不如看看他会听谁的。” “既然这样胸有成竹,你为什么还要紧张地威胁我这么一大段话呢?”我伸手按在被他紧紧握住的船桨上:“因为你知道,在这种朝廷力有不及的偏僻小山村里,能审判一个人的不是法令,而是流言,是所有人村民的嘴。” “别紧张,如果我真的想揭穿你,就不会把你叫出来当面说了。”我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心里清楚的吧,如果想真正和她在一起,就必须得离开这里,否则一旦你的心意被众人所知,无论她同不同意,流言第一个淹死的就是她,你憎恶程历的其中一个原因,难道不是他令翠兰深陷不能生育的流言十余年吗?怎么,你想跟他犯同样的错误吗?” “我才不会跟他一样!他明明可以解释的,可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他宁愿让翠兰一辈子直不起腰,还以为是自己欠了他的,心甘情愿给他当牛做马死心塌地,无耻!”长随突然暴怒,船桨差点脱手,我幸好我眼疾手快地把它捞了起来——我虽然会游泳,但也并不想从这里游回岸边。 水花溅到了长随脸上,令他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也能平静下来了:“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问我知不知道凶手是谁吗?” 我挑眉:“那你知道吗?” “不知道。”长随回答地很干脆,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觉——我看得出来,他没有说谎。 “我只知道,有人要杀他。” 我观察着他脸上肌肉细微的变化,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这件事的,在尤辉死之前还是之后。” 长随哽了一下,知道瞒不过去了:“死之前就知道了。” 我:“丝毫没有想过要阻止吗?” “为什么要阻止?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长随懒得再费心周旋,直接从头讲起。 “尤辉、程历和翟家的那个管事一直有勾结,程历和翟狯他俩明面上装不对付,但实际上,从修桥那件事就是他们两个牵头的。”长随冷笑:“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太了解程历了,台上唱大戏的都没他会演。从前我是真的把他当大哥,村里人笑话他,我为了他打架;当年他要修桥,阿爷一开始不赞同,我还替他顶撞了我阿爷——可我没有想到,就因为一点点意见不合,他就想杀了我阿爷,还要借着我的手!” “你看程叔现在的样子,和他当年对付我阿爷用的是同样的手段。那时我不懂事,把我阿爷气得中风,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他主动站出来帮我安排,还给我抓了好些村里弄不着的药材,说是城里开的,比袁大夫厉害。他还三天两头地往我家送上面飘油的鸡汤给我阿爷补身子我以为他真心对我好!”长随的胸口因为愤怒一起一伏:“阿爷他本来只是轻微的中风,结果越来越严重,说不上幸还是不幸,有次我出去的时候,阿爷不小心摔下了塌,我赶紧借了车往城里赶,这才发现他的险恶用心。” “阿爷是因为跟我吵架病倒的,要是就这么没了,不仅再没有比他声望高的人反对他做事,连带着我在村里的名声也废了为什么啊?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他这样恨我!” 晶莹的泪光在长随眼眶中打转,我轻叹一声:“他不是恨你,只是为了拿到最大的话语权,已经开始不择手段罢了。” “等我阿爷醒过来,程历已经带着两个村的精壮跟翟家的家仆打了一架,声望正高,阿爷叫我不要轻举妄动,论收买人心,十个我也赶不上他。” 我点点头:“那尤辉呢?你觉得他被杀的原因是什么?” “那个被渔民救上来的臭道士,程叔把他骂走,不许他再进村,但程历不想他走,把他藏在了尤辉那里。”长随皱眉:“那个道人好像有点本事,我稍微靠近一点他都听得见,所以他们当时到底谈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一开始程历还在犹豫要不要送走闫娃,因为他确实很想要个儿子,但是后来闫娃身上的流言越传越广,有一天翟狯赶过来,三个人关着门说了一晚上话,第二天早上,闫娃就不见了。” “这么说,你也觉得他们三个的死与闫娃有关那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替闫娃报仇呢?” 长随摇头:“我不知道,闫娃无亲无故的,难不成还真是黑相公成精给他报仇?” 我微微抿唇,掐了掐眉心:“好吧,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有人在计划对尤辉三人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