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血月食(尾声)(1/1)

“这些……都是什么啊?” 前往寻找九谏的班莒在路上率先看到的是一滩腐臭的血肉,班莒的脚步微顿,他在这滩肉泥里依稀辨认出了自己曾经的熟人。 “听屿……是听屿吗?”班莒有些哽咽,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可乍见幼时伙伴变成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怎能不让人心痛? 醉木、听屿和自己都出自同一批杀手堂收养的孤儿中,三人性格完全不同,却都曾是葛兆鹏手底下最锋利的武器。醉木聪慧明理,身上既有母性的包容柔和,又擅内治,最得葛兆鹏信任,后来被收为养女;班莒的“影曲之术”由葛兆鹏亲自教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凡是他接的单子几乎从无失手;听屿精通易容变声等伪装之术,是偷取机密的一把好手。班莒和另外两个人之间虽然谈不上心意相通的那种要好,却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比如班莒知道听屿从小就喜欢醉木,而且非常喜欢读书。很多时候,班莒都在想,如果他们刚初没有被遗弃,能像普通人一样长大,也许醉木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女掌柜,也许听屿会成为一个闲来无事就喜欢写几首小诗的酸秀才…… 可惜,世上本不存在什么“也许”,他们是被父母抛弃、被这冷漠的社会毁去未来的弃婴,然后又反过来为这个社会制造更多鲜血和混乱,最后无论是他们还是这个世界,都被伤的体无完肤,不得好死。 这是谁的错?这到底是谁的错! 答案无解,因为这错误的源头根本无法定位在具体的某一个人身上,怨就怨这动荡的社会,混乱的秩序,和摇摇欲坠的国家,除了那些尸位素餐的高人一等的世家权贵,留给下面普通人的每一条道路上都充满了不确定。 不做杀手就能过的好吗?兢兢业业的农民、辛苦跑商的小贩,好不容易作出一些成就的小老板……这些基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的普通百姓,同样面临着时刻被权贵打压、被恶吏刁难的风险,更有倒霉人,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上,就可能受到江湖恩怨的牵连,事后毫无赔偿,甚至连人影都找不到,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世上的大多数人过的已经足够不容易,朝廷的无力和秩序的漏洞又使这艰难的日子愈发雪上加霜。心中的苦体现在表面就变成了对他人的怨,每个人都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冷漠,自私、压迫、愤怒……一点点的累积,直到最顶端的某一个点,然后——爆发。 班莒半跪在听屿残缺的身体旁边,颤抖的手指隔空描绘着听屿已经模糊的轮廓——听屿被制作成活死人的时间非常短,甚至还没有泡过使皮肤强韧的药水,所以他现在留下的部分是最惨不忍睹的,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没有死。听屿心中为醉木报仇的执念与想要回到摩朔伽身边的阿洛不相上下,所以他仍然有着自己的神志:“班……你还活……好……”(班莒,你还活着,真好) 班莒泪如雨下,听屿上唇的肉连着鼻子都在打斗中被削掉,伤口深可见骨,狰狞可怖,已经半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班莒脑海中却想起了几年前的他——那时他和听屿一起执行一个任务,听屿易容的是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员外郎的书房里有很多书,在不影响任务的前提下,听屿总是拿着书爱不释手。任务完成后,他还偷偷拿走了一本久未有人翻过的诗集—— “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这是听屿经常念的一首诗,明明是杀手,他身上却一直带着几分书卷气。那时的班莒只觉得这人简直酸得可以,现在想想,竟有一种预言般的苍凉。 听屿还算清澈的瞳孔倒映着班莒的面容,即使本人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视力,活死人的听觉和对鲜血的敏感依旧让他找准了方向。没有嘴唇保护的牙齿发出了“咯咯”的声音,班莒努力地辨认嘴型,半蒙半看地猜出了听屿说的话——“我去找她了”。 一股浓重的悲怆突然笼罩在班莒心头,因为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压在听屿身下的手,班莒认识这只比常人多一根手指的手,它属于葛醉木。 活死人没有视觉,所以听屿认不出已经被药水处理太长时间的醉木,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刚才一直在和自己并肩作战。然后被具有强烈腐蚀性的毒粉融成了一滩脓血,而那种毒粉也同样正在侵蚀听屿残破的身体。 该说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成全,皮肤融化,骨骼溶解,肌肉分离,对听屿来说,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骨血交融”? 不过几息时间,一对眼球从已经无法支撑它们的眼眶中滚落,毒粉的药力也到了尽头,这对眼珠落在黑红的絮状物中央——瞳孔久久注视天空,不知是在看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还是在看永远无法触及的未来。 同一时刻,姜夙萤的鼻端已经留下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她也到了极限,却不肯停下。 “再等一等,”姜夙萤勉强道:“我还能……” 后颈一痛,她终于还是晕了过去。 陆桑稚睁开双眼:“赦之兄?” 楚赦之将昏迷的姜夙萤交给陆桑稚:“她需要大夫。桑稚,带她往天水镇方向跑,九谏算过,泥石最远也就能覆盖到那儿了,只要跑的更远,就不会被埋在里面,以你的轻功,应该可以做到的吧。” 陆桑稚点头,继而问道:“那你呢?” “九谏被观沧澜带走了。”楚赦之简略道:“我去找他。” 陆桑稚往山下一看,突然眯起了眼睛:“赦之兄,你看那是什么?” ——————————— 看在横亘在眼前的巨大木桩堆,摩朔伽忍不住发问:“这是什么?” “小郡王!”孙副统领道:“您怎么在这儿?” 卫明玦的脸还有些发青,他先是冲上去狠狠地抱了沈清一下,然后咳了两声:“那群人在天水镇放了把火,大部分房屋都被烧毁了,我把比较方便移动又保存的还可以的木材临时搭起来,按我从前看的书上画的那样建了个小提坝,虽然肯定不能阻止滑落,但是可以减缓山体下滑的趋势。” 沈清看到卫明玦也非常开心:“还是跑出这个镇子更保险一些。表哥,你看起来不太好,我们一起离开。” 卫明玦也是刚醒来没多久,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差点被压在房间里,但因祸得福,房间惊人的热量加速了他体内毒性的排出,不说是活蹦乱跳,至少这水银之毒不会给他以后留下什么影响了。他一醒就碰上了陈项肇,把现状问了个大概后就催着陈项肇带镇上不便移动的伤员和老弱妇孺离开,自己带着镇上的青壮男子与杀手堂和点苍山的部分弟子搭建了大坝,可惜,这大坝的构造并不结实,虽然够高,但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卫明玦不敢抱太大希望。 “殿下!”柴乐的提醒总是那么及时:“山已经开始塌了,快跑!” 众人立刻掉头就跑,好不容易躲过了活死人,谁也不想被埋在山石底下。 阿洛一手夹着摩朔伽,一手夹着跑不快的沈清飞奔在最前方,耳朵突然一动:“活死人追过来了。” “什么?”柴乐道:“刚才那声哨子响过后,他们不是停止追我们了吗?” 正常人听不懂的吼声从活死人军队中传来,杂乱无章,听起来十分像喊杀声。阿洛听了一会儿,神色突然复杂起来。跑到天水镇外,他停下了脚步。 沈清道:“怎么了?” 摩朔伽愣了一会儿才出声:“你回头看。” 大地撕裂,汹涌的泥石流洪水一般从山上倾泻而下,仰面压来,咄咄逼人,与自然的愤怒比起来,人是如此的渺小,就像天地间的一粒微尘。 临时搭建的堤坝根本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压迫,更别提中间找不到东西填补的缝隙几乎让它马上就要从中间垮塌——就在这时,无数的活死人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这大坝,稳住了它的倾颓! 有人护住底部,有人爬到堤坝顶上,更多人用活死人坚实又不失弹性的身体堵上了堤坝的窟窿,泥石流撞击到这由人身搭筑的障碍物,一下、又一下……可这大坝没有丝毫动摇,它像一堵牢固的城墙,为外面的同类守住了一条伟岸的生命线! 受制于人做出的违心之举、强行剥离的思想和性命,都太令人尴尬了。 早就溶解得不剩什么的神经重新被唤醒,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足够他们做出选择——生死有命,他们是早该魂归地府的亡灵,既然如此,就用最后的力量,为曾经的同胞做一点事吧。 是时候对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失去灵魂的他们不再是他们,可体内仅剩的这股情感,毫无疑问源于生前的残留,他们终于可以心满意足地迎接自己的未来。 沈清久久地沉默着,被堤坝分离开来的泥石流不再拥有强劲得可以致死的冲击力,他们安全了。 “殿下?”柴乐看着掀袍跪地的沈清,下意识地跟着跪了下去。 “诸位之恩,沈清铭记于心。” 伏地,叩首,紧接着,连带着摩朔伽在内的众人自发地向那座已经凝固的堤坝致以最高的敬意。 生命的最后,他们摆脱了傀儡的身份。他们是人。 只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