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一品堂(1/1)

说实话,作为一个有良心但不多的情报贩子,中年男人布小乙并不会对随便一个姑娘产生怜悯之心,哪怕她长的很好看——但连姜夙萤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其实她的名字很早就在一品堂中流传开了。 一品堂之所以能够得到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消息,少不了在各门各派中安插一些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人手,类似洒扫、门房、后厨……见缝插针,可进可退,这些人从不插手门派的重要事务,只是冷眼记录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姜夙萤之所以能够被布小乙熟记,就是因为她是极少的、能够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令一品堂安插在灵鹫宫的探子打破自己不插手的原则暗中帮助她的人。 在探子眼中,姜夙萤的父母被灵鹫宫宫主董妍杀死后,那个疯子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她也收入门下,就这样凑出了一团畸形的关系:师徒四人有一半都是疯子,剩下一个便是空有一张美人皮,又蠢又坏却还能仗势压她一头的师姐,可谓一手烂牌,谁看了都要掬一把辛酸泪。而残酷的现实同样没有给她足够的怜惜——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反抗一定会成功”这条铁律,探子冷眼旁观,看着她微不足道的反抗一次次遭遇失败,然后抹抹嘴角的血再爬起来迎接下一次的失败。一次两次不足以让探子动容,三次四次或许还会嘲笑她的固执,可十次、百次呢? 一品堂的探子动容了,情报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偏向。就如同布小乙倒向了平阳王,那个探子也成为了姜夙萤的忠实拥趸。一开始只是顺手一帮,比如送些江湖上时兴的治疗外伤的好药,后来便是偷着替姜夙萤清理一些来不及毁掉的把柄、引导她找到买卖来路不光彩的武器毒药的黑市……后来那个探子因为被发现了小动作死在了灵鹫宫宫主董妍手上——她违背了一品堂的原则,所以一品堂不会为她出面,只派人给她收了个尸,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探子心中所念仍是姜夙萤,哪怕姜夙萤根本不知道一直是她在暗中襄助。 当时听到这件事的布小乙只是付之一笑,觉得同行太傻,尽做那些无谓的事让自己丢了性命,简直是一品堂之耻。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那种不肯屈服的信念、绝望处爆发的力量真的可以令旁观者的情感沸腾至此,那是深藏在每个人心中的不甘。 上天何其不公,每个人的出身、天赋、智力都是生下来就注定好的,天才驱使庸才,强权压迫弱小,这似乎是世间公认的事实和道理。可是把不如自己的人当作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肆意亵玩取乐的宠物,以此嘲笑他们的低贱,轻佻地从指缝里漏出些自己不要的东西“奖赏”他们的服从……这样的傲慢怎能不令人愤怒!布小乙反复拷问着已经向规则妥协很多年的自己的内心——他到底在为了什么给平阳王卖命? 人这一生所追求的,无外乎三种——名、利、欲,江湖上处处都需要情报,在一品堂的布小乙没有缺钱的时候,对名也没多大兴趣,情报贩子的工作就足以满足他的窥伺欲,三样都不缺,他开始追求心灵上的满足,平阳王给了他尊重和赏识,待遇也很不错,这是皇室中其他人所没有的,他认为平阳王是不同的,可如今看来,好像完全没什么区别。 听听看吧,又是前朝公主,又是梧桐山庄,还牵扯到杀手堂、萧家、朝廷、活死人……布小乙不信平阳王完全不知情,不然也不会试图用先栽赃后救人的方式捞出自己的继子,可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自己,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宣泽没有信任过布小乙,即便信任也非常有限。七皇子遇刺,原本的节奏完全打乱后,自己就被他忘在了一边,到现在别说接应了,连递消息的人都没有,他是被放弃的棋子。待到活死人攻上龙台观,万一朝廷借机清算江湖人,平阳王会像保住继子那样煞费苦心地把他保出来吗?不可能的,沈宣泽是性情中人不错,可是他的至情至性并不对着布小乙,说到底,沈宣泽只是把他作为皇室中人的高高在上隐藏在性情中人的标签下,平时自然不介意装一装,可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刻,底下的凉薄便显露出来。布小乙可以想象的到,若真到了最坏的那一步,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便是牢中一杯毒酒,“心甘情愿”地赴死,把秘密咽进肚子带去地府,这是棋子的宿命。 ——宿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悲哀,这么可恶的词汇! 这平罗山上的每一个人,知情的、不知情的、半知半解的,哪一个不是被卷入阴谋、当作可以牺牲的棋子摆上棋盘的呢?看不见的大手、上位者的博弈,却要由他们来买单,凭什么?凭他们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过人的机智,就活该被人摆布,用生命填补上位者的棋局,稍有违抗不从,就得被除去吗?那些人有把他们当人看待吗!这世道……这世道,不当牲口不能活吗! 能活! 布小乙卸下自己的腰带——这其实是一件保命的武器,名为困鹰网,网绳细而韧,十分锋利,上有麻药,人在里面越挣扎,网收的越紧,麻药勒入皮肉就起效越快。瞄准目标准确投掷出去,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得被困在原地那么一时半刻——干情报这行招人恨,有时打不过的仇家找上门,能拖这么一时半刻就足够逃命了。 布小乙听了半天,大致明白了姜夙萤的“死局”——前朝公主,这个身份简直是别人推锅最完美的借口,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一定有很多人想让她死,平阳王也是其中之一。那么同为棋子,他的反抗便是——你们想让她死,我偏要要她活! 姜夙萤余光扫到什么东西飞速袭来,假观主也同样发现了不对,但他没能闪开——这东西本就是冲着他而来的,自然将他闪避的方向和速度也算了进去,布小乙武功不高,但保命的家伙可以说用的如支臂使,加上假观主没想到会有人突袭,被套了个正着。 “挺住!别让他跑了!”布小乙扔下这句话,转头就跑去找援兵。 姜夙萤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她迅速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机会,她固然可以逃跑,可如果把这个人放走,之前她的所有努力就要前功尽弃,绝不可以! 染血的琴弦在刚才的打斗中尽数折断,二人经验和内功的差异,即便假观主大意失了一只手也无法全部补回,被网住的假观主也意识到了形式的不利,拳脚乱挥来制止姜夙萤近身,如果他真的挣脱出来…… 姜夙萤看着手里残破的武器,脑中全速思考,突然想起血誓那天独孤前辈使出的两招八卦掌和六路通臂拳,谆谆善诱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 “武学之道,最忌固步自封,敝帚自珍,千人千念,想成为宗师,就要先找到属于自己的招式。” “我的招式么……”姜夙萤喃喃道,混着鲜血的断弦与印象中的那团升至半空的酒液隐隐重合:“那就试试吧,赌上我的命!” 说罢,她不再犹豫,将胳膊上的伤痕又撕开一些,血液淋到断弦上,增加了重量,她将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抛至半空,用内力将它们凝至半空,对准了困鹰网的缝隙。假观主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想法,更加疯狂的挣扎起来:“贱人!你怎么敢杀我!贱人!贱人!!!” 姜夙萤对他贫瘠的辱骂之词充耳不闻,她一手化掌,断弦绷紧;一手握拳,猛然击碎空中的血球! 惨叫声响彻山谷,惊起一群飞鸟,只见每一根细如发丝,锐如针尖的碎弦势如破竹地扎进假观主的身体,表面风平浪静,只有假观主知道其中的痛苦——太痛了,数百根针在自己的血肉中乱窜,甚至还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濒死的剧痛让他再也压不住体内的真气,哀嚎一声,困鹰网在巨力下彻底崩断! 而姜夙萤等的就是这一刻! 属于她自己的“六路通臂掌”并不如独孤长老的控制力强悍,可这没有减少它的杀伤力,因为这一掌的威力在收,不在放。 乱窜的碎弦受到主人的操控,一股脑的想要往外钻,姜夙萤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它们凝聚到假观主的胸腔附近,轻轻旋转—— 没有惨叫,因为假观主已经叫不出来了,心脏生生地被姜夙萤打入他身体里的内力和断弦拧碎,僵硬的尸体沉重地倒在草地上——这是他为姜夙萤准备的埋骨之地,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自己的绝命之所。 “啪,啪,啪 ” 掌声从身后传来。 “你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啊,师妹。”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姜夙萤惊恐地望去,看到同样浑身是血的观沧澜,他胳膊下夹着一个土陶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数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句话果然说的不错。”观沧澜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最后那一招,是独孤虚白教你的吗?真不错啊,努力的孩子应该得到奖励。” 他一步步走近:“选一样奖励吧,师妹。” “你想怎么死呢?” 无形的剑气从远处飞来,在观沧澜和姜夙萤极近的距离中间划出一条深刻的沟渠——是观沧澜闪的快,不然他的左脚现在已经没了。 陆桑稚一身青衣,手持竹剑的同时,背后隐隐凝出六把飞剑,目光凛然,衣衫发尾无风自动,一双淡漠的灰瞳映着观沧澜的身影,他只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以泰山压顶的沉滞感——令人不禁感叹,仙人一怒大概就是如此。 陆桑稚冷冷道:“又见面了,不过这次可不会有人再放你走了。” “离她远点,你的对手是我。” 观沧澜的笑容阴鸷了一瞬,和楚赦之见过一面后,他的情感好像也变得真实了一些:“啊啦,好像有哪里出了点问题,确实,我的推算里单凭阿萤的能力应该是解决不了韦矢斜的,让我看看……困鹰网,原来是他啊,真是的,阿萤,你身上是对一品堂的人有什么特攻吗?这已经是第二个了。” 姜夙萤不明所以:“什么第二个?” 观沧澜将一直抱着的陶罐放到了地上:“原来你还不知道啊,那个被师父打死的,侍弄花草的外门弟子是因为救你死的啊!不然你以为让你顺藤摸瓜找到黑市的线索是从哪儿来的呢?我倒是不介意她给你送点药,毕竟有时候师父确实过火了些……但是差点让你逃走就太过分了,我当时又腾不出手,只好交给师父处置,啧,便宜她了。” 姜夙萤怔怔地:“……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帮我?” “谁知道呢~”面对气势越来越盛的陆桑稚,观沧澜也不得不收起轻佻的笑容:“有了护花使者的话,就滚远一点吧,师妹。” —————————— “布小乙,你疯了!你明知道平……和我们是一起的!” 色厉内荏的喽啰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表露了身份,为什么还会被捅一刀! 布小乙慵懒地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轻轻一吹:“什么和谁一起?听不懂。” 他想了想,露出一个市侩的笑容:“喂,你有四千两吗?” 喽啰完全不明白,话题怎么会突然拐到钱上:“你到底……” 话音未落,脖颈一凉,一把匕首赫然插进了他的喉咙! “一看就是穷鬼,四千两都没有,你怎么好意思害我的大主顾呢?”布小乙看着已经倒下没有气息的人,搜了一遍身后,蹲下来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道:“什么?你们杀姜姑娘是为了给玉腰奴报仇!” 他继续加重声音:“你再说一遍?玉腰奴竟是前朝余孽!她果然是灵鹫宫宫主董妍的亲生女儿!该死的灵鹫宫宫主,残害良民,真是罪无可恕!” 做完这一切,他施施然起身,身后的一品堂弟子表情一言难尽:“二堂主,这么做真的好吗?我们一品堂还从来没有给出过错误的情报,万一以后有人爆出真相……” “那他就是和我们一品堂百年的江湖信誉过不去。”布小乙十分淡定:“一个早该死了的前朝公主,是谁又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活着的人,我已把我所知道的实情告诉陆桑稚和独孤虚白,武力上的事,就交给合适的人做吧。” “可是平阳王……现在还不好得罪。” 布小乙老神在在:“谁得罪他了?事情会暴露都是观沧澜的错,谁叫他的人扮成龙台观观主还被发现,和我们一品堂有什么关系?” “退一步说,平阳王……又和我们一品堂有什么关系?” 他话中的态度已经表达的十分明显,一品堂弟子皆神色一肃,却都没有提出反对。 忠心是需要维系的,而平阳王顾此失彼的行为显然令人寒心。 “还有一件事令我不解,如果龙台观中本就有那么多易容的人,我不可能一直没有察觉,但明明进山和下山的人都被严格把控着,那些人又是怎么混进来的呢?” 布小乙的疑问同样是其他人所费解的,一名弟子道:“最后进山的是佛门和玉清观,佛门也有人受伤……话说回来,道门四派里,我们最不了解的就是玉清观了,二堂主,我们要不要重点盯着他们?” “怎么盯?万一打不过,你想跟那个青城的小道士一样被人推下山吗?”布小乙摇头:“道门中必有奸细,但这件事得让他们自己来。我更怀疑的是,龙台观里有和外面相连通的密道,你们到处走走看看,速度要快,这是关乎自身性命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