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一滴温热的液滴落下来无声砸在了枇杷的侧脸(1/1)
枇杷在明暗交错的甬道中不停奔跑着。 仿佛正被无形的巨兽追赶。 而事实上,少年的身后空无一人,有的只是他自己仓皇且凌乱的脚步。 他的呼吸沉重起来,眼前也升腾起朦胧的雾气。 枇杷逐渐感到了吃力。 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着…… 直到旧伤的腿部再也无法支撑下去,终于脚踝蓦地一软,整个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扑倒在青石铺就的坚硬地面上。 膝盖落地的那一瞬,枇杷仿佛听见了骨头接缝处发出的细微裂响。 ——糟糕。 枇杷的脑中划过闪念,这一下,不会直接摔断腿吧。 可是,当他真的脱力般地瘫倒在地上。 一边大口喘息着,一边听着心脏砰砰砰的狂跳。 并没有感到多么的难受。 更多的是麻木。 身上的…… 心里的…… 或许还掺杂着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枇杷想。 自己一直以来所笃信的真实…… 和他所自以为的虚妄梦境…… 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陡然交错、倒转…… 原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就暧昧不清起来。 并非变得完全陌生,而是逐渐向着喻轻舟所熟知的模样演变。 那样的突然,却又整齐划一。 简直令枇杷开始忍不住怀疑,是否……这个世界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呢? 出问题的不是那些一再将他错认为喻轻舟的人,而是他自己—— 是自己误闯进这个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世界,才造成了这一切的错位。 可是…… 这样一来,原本的那个喻轻舟去了哪里? 而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自己,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枇杷不知道。 他已经无法进行任何的判断和思考,只感到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冲刷着这具尚未衰老就已经破破烂烂的躯壳。 虽然有些不甘心,不过如此也就说得通了。 当初兰公子无缘无故地温柔照拂,还有黎宵—— 枇杷早该想到的,起初那么讨厌自己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破天荒地向他示好,甚至许下一生一世的约定。 原来都不过是因为一个喻轻舟。 枇杷不知道自己同那个喻道长究竟像在哪里,以至于那些人一个两个,都那么笃定地将他认作对方。 ……难不成是因为这张脸吗? 枇杷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上去。 这时候才发现面颊上早已是一片湿凉,也不知是冷掉的泪水还是汗水。 在此之前,枇杷几乎不曾仔细端详过自己的这张脸。偶然在镜中瞥见了,留下的也只是平平无奇的印象。 尤其是额角处的伤疤,更为这份平平无奇添上了一个破了相的名头。 枇杷也曾有过稍许的遗憾。 如今却突然从心底由衷地感激起这道疤痕来,因为那位喻道长的脸上想来是怎么也没有机会留下永久的伤疤的。 ——他和他是不同的。 枇杷想,就算某天睁开眼睛全世界的人都将他当做了喻轻舟,他也不会苟同。 ——凭什么自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被当成另一个人来对待? 若是因此被仇视,自然会觉得冤枉。而即使招来的是喜爱,他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在枇杷看来,既然是别人的东西,就终将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就算是自欺欺人地留在手里,也只会困在患得患失的心境里,终日惶惶不安。 ——所以不该得的,宁愿一开始就不去得到。 枇杷缓缓地侧过身子,好让被压住的那条腿好受一些。 与此同时,他感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摸出来一看,才发现是原本要交还给沈韵的那把匕首。 看见匕首的刹那,他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如果一切的起因是这张脸的话,那么毁掉它,会不会就可以就此结束…… 这么想着,枇杷把匕首抽了出来。 真的是一把十分锋利的匕首,即使在这样昏黄的灯火中,依旧散发着森冷的寒气。 都说钝刀子割肉比较痛,用这个的话痛苦也许会减轻不少。 只可惜了沈韵送给自己的礼物,最后竟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枇杷在心里说了对不起,然后就握紧匕首对着自己的面门狠狠地划了下去。 饶是下定了决心,真的下手的那一刻,枇杷还是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 疼痛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袭来。 向下的力道被阻塞在了半空,枇杷讶异地睁开眼睛,却见到完全意料之外的场景。 明灭灯火中,一个人的身影清晰映照在少年的眼底。 雪白的面,漆黑的衫,还有垂落在同样漆黑的发丝中的红色发带。 那发带那样的红,几乎和那人指缝间正不断溢出的鲜血一样地鲜红刺目。 “沈韵……” 枇杷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人的姓名。 与此同时,一滴温热的液滴落下了,无声砸在了枇杷的侧脸。 听见了少年的呼唤,沈韵漆黑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然后笃定地嗯了一声。 简单的一个字音,就像是那颗砸落在枇杷脸颊上的温热血滴,几乎要在他的心上烫出一个洞。 枇杷一松手,匕首就辗转到了沈韵的手中。 沈韵收起匕首,低头看着地上的少年。 “应该是伤到了骨头。”他说。 然后,在俯身蹲在了少年面前,拉过后者的胳膊环在自己肩头,将人直接抱了起来。 突然的失重感让枇杷陡然收紧双臂,他有些慌张地看向沈韵,生怕不小心累到对方。 沈韵却像是有所察觉一般,侧过头轻声说了句没事。 “可是你的手——” 听到这话,沈韵像是笑了一下。 他的声音平静,像往常一般轻描淡写道:“一点皮肉伤,不打紧的。换我下手可比这狠多了。” 枇杷闻言,愈发觉得心情复杂起来。 沈韵的步子很稳,脚步声轻轻回荡在安静的通道里,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孤寂。 “沈韵。”枇杷忍不住开口。 “嗯?” “其实我从前,在梦里见过你——不,应该说是见过一个跟你很像的人,而且,是在第一次遇见你之前。所以,那时候才会那么一直盯着你看。每次看到都会想起梦里的那个人。” 枇杷一口气把话说完,心里带着些做错事情的忐忑。 沈韵听到这话,他的反应远比预想中要平淡。 就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地,青年轻声附和道:“这样啊。” “你……不觉得生气吗?” “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吧。” “什么?” 对于这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枇杷着实有些惊讶。然后就听沈韵不紧不慢地说道:“人心就是这样不可控的东西不是吗?” 顿了顿,青年又道:“而且你也没有把我当成那个人,不是吗?” ——确实如此。 关于这点,沈韵没有说错。 “甚至是刚好相反。” 说到这里,沈韵像是轻轻地笑了。 从枇杷的角度并不能清楚看到对方的表情,却能感到脑袋上方气流细微的扰动。 “对不起。”枇杷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歉。 沈韵却轻轻摇头:“你忘了,我其实早就说过的。在那年的元宵节,我说过,若是想念这张脸了,欢迎随时来找我。” “……”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张脸并没有那么地招人惦记。” 枇杷不说话了,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原来…… 沈韵也认出了他。 也还记得那年的元宵灯会。 “你是什么时候——” 枇杷想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沈韵的回答是:“没有忘记过。” 所以是一直都记得。 “什么嘛……”就连枇杷也不住犯起了嘀咕。 明明一直都记得,却从来都不肯在自己面前提那么一句。 害得他心绪不宁了那么久,总是犹犹豫豫着是否应该开口相认,还在心里小小的失落了一场。 却原来—— 枇杷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心情。 这个抱着他的人,却仿佛成了他在湍急水流中能够抱住的唯一浮木。 他知道他不该问的。 可是心底里的那一丝侥幸作祟,枇杷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认识一个叫做喻轻舟的人吗?” 沈韵的回答再次出乎少年的意料:“可能认识,可能不认识。” 枇杷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沈韵的话冷不丁地一阵颠簸。 “什么意思?” 他实在不懂,什么叫做可能认识、可能不认识。 听到少年的疑问,沈韵的脚下微顿,却没有停下脚步。 他说:“其实我在很久之前就听过那首曲子了。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她总是偷偷摸摸地在角落哼着唱,见到人就若无其事的走开,跟做贼似的。” “……” “我从前不懂,直到后来读了母亲留下的遗书。满满当当的几张纸,除了表达对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父亲的爱恨痴缠,余下的便是对一个叫做小柔的女子的歉疚。” “……” “母亲年少时对父亲一见钟情,为了成功嫁给如意郎君,她做了一件背叛好友的卑鄙事情。那件事之后,那名叫做小柔女子不知所踪,而母亲也如愿以偿地嫁进沈家,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沈夫人。” “……” “很可惜,婚后的生活并不像预想的那般美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她开始后悔。越来越觉得自己之所以落得这样的下场,其实是冥冥中的报应。” 也许是从来没有听沈韵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枇杷有些抓不住重点。 他不太明白沈韵为什么要说起这个故事。 只是心里头忽然有了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听下去。因为枇杷对那个叫做小柔的女子莫名地十分在意。 这时,又听沈韵说:“信中零星提到过一些年少时的美好往事。” 言及此处,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多了一丝情绪。 “比如说几个闺中好友共同参与创作了几首曲子,这是属于她们私底下的小秘密,所以并不外传。” “……” “又比如说她们在玩笑间说起要给将来的孩子取名,那时那个叫小柔的女子说,若是将来生了女孩儿要叫晴月,若是男孩儿就叫轻舟。” 听到这里,枇杷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哑着声音问道:“那个叫做小柔的女子,莫非是——” 沈韵点了点头,肯定了枇杷的猜想。 “我出于好奇查阅过当年的卷宗,查到一个基本符合相关描述的案件,那是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一个少女失踪案。失踪者是一名商贾之女,当年十五岁,姓喻,单名一个柔字。” “喻柔……” 枇杷试图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但是一无所获。 他的娘亲,那个总是满脸土色,看向自己时神情温柔却难掩倦怠的年轻女子,会是叫这个名字吗? 完全没有留下一丝印象。 然而,脑中却疏忽浮现另一份记忆。 那是娘亲试图带着他连夜从村子逃走前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要说是逃走呢? 对了…… 因为那时候追赶在他们身后的不仅有提早返回的父亲,还有一众拿着火把、镐头,看起来气势汹汹的村民。 他们叫嚣着,在灌木丛生的小道上穷追不舍。 仿佛怎么都甩不脱的狼群,或者说是恶鬼。 总之就是当时枇杷的脑海中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东西。 自然而然,他们终究是没有能够逃脱,毕竟人怎么能轻易跑过狼群和恶鬼呢? ——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娘亲能够再狠心一点,早些时候丢下他一个人离开,还是能够侥幸逃脱的。 可娘亲还是心软,于是就那么错过了这辈子也许唯一一次能够回家的机会。 枇杷不知道娘亲的另一个家在哪里。 只知道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她假借请人取名字向外界传递消息的事情,中途还是走漏了风声。 所以…… 这其实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瓮中捉鳖。 因为他这个累赘,娘亲被抓了回去。 那一次,是枇杷第一次见到向来沉默寡言的爹发那么大的火。 饶是如此,他爹还是忍住了没有动他娘亲的一根手指头。 而是取过一根扁担就往枇杷的两条腿上招呼,边打边在口中叫骂,看你还跑不跑,看你还跑不跑。 枇杷本能地往树上爬去,却被一把拖住脚踝狠狠摔在地上。 然后便是变本加厉地殴打。 具体的过程,枇杷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隔着门板传来的娘亲焦急的哭喊求饶声还有嘭嘭拍打锁死的门板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 伴随着扁担砸下来的闷响,一下又一下。 最后一下,是扁担从中间裂开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