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定全父君望(1/1)

“裘先生,她怎么样了。” 蒙觉走近正站起收医具的医官,问。 裘太医俯身将医药箱阖上,转身看向小南王,不紧不慢道 “回大人,岐王妃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祁姝站在边上,听到这话皱了皱眉,不太相信。 “那我家小姐为何会流鼻血,甚至昏厥,到现在还未醒来?” “是啊是啊,裘太医,您要不要再看看,万一我家小姐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 小兰说着说着便开始哽咽起来,祁姝瞪她一眼,赶紧打断她 “呸呸呸!小姐好着呢,你瞎说什么!还不快收的回去!” 小兰一哽,意思到错误,给了自己一巴掌,慌忙按照祁姝说的“呸呸呸”几声,又睁着泪眼双手合十,抬头对着房顶自言自语 “我刚刚说的都是浑话,老天爷呀,您可千万莫当真!” 小南王刚才本来心情还很沉重,见这俩丫头如此,不免觉得好笑。 连裘太医也被她们逗笑了,他摇摇头,俯身提起药箱,才向祁姝解释 “姑娘放心,岐王妃脉象平稳,体质平和,气血在女子中罕见充足,没有什么大碍的。” 闻此,祁姝吁了口气,暂时放下心来,但看一眼依旧躺着不动的人,她还是有点不敢信,又重复问 “那,她为何会流鼻血晕倒,到现在还不醒?” 裘太医这次笑的更爽朗了,他缓缓道 “这个嘛,只是轻微中暑之状,再加上没有得到休息便如此,至于为何未醒,” 裘太医一顿,有些无奈 “只不过是由于疲劳,睡着了而已。” 这下可真叫人哭笑不得,祁姝以为的晕厥,原来只是闻昭累得睡着了。 祁姝彻底放下心来,她嗔一眼睡的正香的某人,有些不好意思 “呵呵,原是如此,我就说,刚刚经历这么大的事,怎能花那些精力绣东西,待她醒了,可得好一通劝诫,长个教训,省得她还不当回事儿。” 都把姑娘逼急了,可见闻昭这次吓人不轻。 小南王拍拍她的肩,安抚 “无碍便好,你先把那些东西收起来,要是到时候还来一遭,敬一君可要拿我开罪啦。” 本是玩笑话,祁姝却听进去了,她深以为然,忙吩咐小兰把桌上的绣具藏远了。 裘太医看着俩丫头忙活,温和一笑,又望望门外,此刻夜色正浓,外边一片幽暗,唯庭中假山池处散落稀碎玉光。 太医回神,向小南王告辞 “大人,下官开了些消暑降火之药,明日派人送上府,天色不早,无其他吩咐,下官便先退下了。” 小南王点头 “嗯,有劳先生了,我让人送您回去。” 裘太医没做推辞,跟着小南王走出了房。 …… 诏国苏府静园斋 夜阑人静,皎月穿行云上,竹影摇曳庭中,竹楼上,有谦谦君子一二,借玄烛对弈。 小童子捏起类蛇缠附的金鼎盖,轻轻阖在三足鼎炉上,轻烟徐出,化做龙爪,循月而行。 童子行礼,躬身退到楼梯口,撤下纱帘,垂首跪立在竹阶上。 月下君子,其一狐裘蔽身,执白子,另一,紫衣翩然,执黑子,二人手下棋子相当,棋盘上却也势均力敌,二人自黄昏斗到现在,三局皆不分胜负,此刻又陷入僵局。 两人对峙片刻,竹影西移,竹楼下水流声清晰,紫衣君子先败下阵来,他撇嘴,扔掉棋子,抬手打了个哈欠。 “不玩了没劲!” 白裘君子略微一笑,抬手收子。 “殿下有雅兴了,禾奉陪。” 紫衣瞥他一眼,淡笑 “算了,每次都僵着,怪无趣的,还是找阿故吧,我也输的心甘情愿。” 苏禾放下棋盒,点点头,看了看楼外,幽幽道 “今日月色甚好,禾愿随殿下信步闲庭。” 紫衣公子露出一副酸掉牙的表情,想了想,还是摆手。 “不了,明日阿父在殿中考学,我得应付,” 他一顿,瞧一眼闷笑的裘服公子,瞪他 “你笑什么,最近我有习书,这次定然不是最次等。” 苏禾再次点头,应是,又看一眼天边,忽而道 “明日那些东西该在路上了。” 紫袍闻言笑了笑。 “虽说分量不大,也足以锻出宝器,我们等着吧。” 苏禾拢了拢裘衣,看向成烨,问 “王子决定借兵给国师?” 成烨没有犹豫,点头承认。 “是,他们不是要打乌蒙,便让他们去,能拿下算本事,不能,我也不亏,倒时兵损将折,阿父怪罪下来,他们担着。” 苏禾淡淡点头,没再问下去,挥手,朝帘外唤了童子收拾,二人并肩下了竹楼。 送走成烨,苏禾摒退仆从,一路朝后院走去。 穿过竹林,苏禾来到竹斋前,立在房檐下,对帘内轻唤 “父亲。” 屋内一声轻响,一声哑音响起。 “进来。” 苏禾入得屋内,老者解开衣带,望向他。 “成烨回去了。” “是。” 苏禾看着他颈边斑驳错落的疤痕,抿了抿唇,走到案几边,取了搁置在上面的瓷盒,走到老人身边,轻声。 “我来吧,父亲。” 老者接瓷瓶的手一滞,点了点头,便跪坐在案几旁。 苏禾打开瓷盖,跪在老者身后,老者自顾脱了里衣,露出更加狰狞的背部。 苏禾手指沾了药膏,轻轻附在老者背部。 “最近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苏禾小心涂抹,边答。 “北翟联合乌落,夺了北庭几座重镇,切断了闻将军的供给,援兵未至,他们正打算找月氏联盟,先破乌落。” 苏禾向下按住那凹陷的骨肉,手指微动,将药膏塞进去,老者闭着目,闻言,微动身子。 “怕是等不到援兵吧。” 苏禾手下一滞,垂眸,轻声应。 “线人说,魏珩压着求援的折子,到三天前,边塞已上了十三道了,天朝朝廷似没有立即发援兵的打算,粮草也才昨天到边郡。” 苏禾将最后一点药膏抹净,退至老者身侧,取过老者递来的湿帕拭手。 老者穿上里衣,一边系带一边问。 “这事你怎么看?” 苏禾低头,将指骨拭净,室内满是药香,他略微斟酌片刻,缓缓道。 “依孩儿看,魏珩是在等一个时机,” 他盯着桌案的空瓷盒,不紧不慢。 “想必魏珩那边听到一些风声,我们送给闻将军的那封信,让他对将军起了猜忌,北翟在边郡虽有侵扰,但规模皆不大,此次却来势汹汹,一来,年前天朝在北庭兴土木,多有耗损,劳民伤财,二来,魏惊蛰南下,调令七国朝书没有这么快生效,这些看似巧合,实则,更像是人为设下的陷阱。” 老者微微敛祍,侧身看向苏禾。 “嘉谷看的透,那人向来擅长以退为进,以身为饵,诱敌深入。” 老者说完,望着烛台凝神片刻,苏禾动了动唇。 “父亲,眼下裴至回朝,稽查兖州失火一案,您看——” 老者回神,目光转至几案,淡笑。 “此事且由他,刘氏作威久矣,刘绅既有反心,他岂能不防,但愿他一击即胜,刘氏根基深厚,怕也不好吞下。” 苏禾点头,想到什么,又说 “闻将军此行怕是凶多吉少,岐王妃到时定不会善罢甘休,淳熙宫对蟒川虎视眈眈,魏惊蛰他——” 老者倾了杯茶,打断他的话 “阿元那边,我已做安排,岐王若只这点本事,断不能活到现在,毕竟是她亲手教出来的,蟒川之事不急一时,眼下南越诏国倒是动作不断,你叫人盯着,矿和那些东西,我们全要。” 苏禾接过茶,颔首 “是,孩儿便去办。” “嗯,夜深了嘉谷,最快,要到明年吧。” 老者呢喃一声,他侧头,在光影里打量苏禾,抬手抚上他的发。 “嘉谷已能独当一面,我何愁不可魂归故里,躬守父坟母墓,死后还哺鸟鸟之情。” 老者言辞动容,难得真情流露,苏禾为之一震,俯身以头置地,言辞恳切。 “父命即禾命,定全父君望!” …… 虎岩山 魏镜和谭齐伏在暗处,看着陆续进出的人,继续之前的问题。 “您如何确定刘怆在中矢之前就已中毒?” 魏镜靠在石壁旁,轻声 “在我问话之时,他便举止怪异,并且,毒箭才射入他体内,他便倒地而亡,我想不到世上有什么毒物如此厉害,不需要任何侵入过程。” “可是刘怆全程被地牢的人看守,赵骥怎么会有机会下手?而且他不是毒发命悬一线?” 魏镜摇头,冷然 “一切不过是赵骥一手策划,狱官怕早被他收买,而那些杀手,根本是他自己人,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刘怆!” 谭齐恍然大悟,小声嘀咕 “我说呢,那杀手如果真是暗杀武士那群人,怎么连您都能打的过两——” 接收到魏镜死亡凝视,谭齐慌忙掩嘴,打着哈哈 “啊,我是说,那些人很容易对付,您打倒两个不在话下,——您伤口还疼吗?” 魏镜脸色却越来越黑,谭齐默默咽口水,偷偷给自己嘴巴一下。 魏镜低咳两声,漫不经心 “谭齐,祸从口出啊。” 谭齐一哽,挺直腰杆,安静了一会儿,见兵卫陆续从房内搬出箱子,忽然忍不住贼笑起来 “您说,赵骥下了这么大功夫,如果知道这里边的铁矿已经被不知哪位好心人换成一箱箱石头了,他的表情会不会很难看?” 魏镜抱着剑,睨一眼幸灾乐祸的小伙儿,神情莫测,忽而道 “你这么开心?那个好心人可不是我们,这么多矿石不翼而飞,事情倒是滚雪球——看来你最近很闲啊?” 魏镜话锋一转,谭齐简直正襟危坐,脸上立刻没了嘻笑,魏镜这是变相敲打他——你这侦查任务做的不到位啊,回去有你忙的。 “爷,这事我尽快查明!” 谭齐正色承诺,魏镜点了下头,望向被薛意押在院子中心的南越八王子赵骧,皱眉。 “看刚才赵骧的表现,他似全然对此事不察,但按照姚夙的性子,赵骧不可能是愚钝之辈,如何会这么容易叫赵骥拿捏住?” 谭齐问出疑惑,魏镜捏捏眉心,低声 “转移矿石这么浩大工程,除了知情这点,更多的是需要时间和人力,南越目前最有可能做到的,除了赵骥姚夙,还有——” 魏镜顿住,没有说出来。 谭齐扬了扬唇,叹息。 “看来南越和亲的诚心并非如陛下所期待那般,咱们夹在中间,实在难做。” 魏镜抿唇,抬头注视头顶的暗影,好一会儿,只道。 “此事自然不可仓促,陛下自有决断,我们先回去吧。” …… 小南王府 闻昭一觉醒来,只觉口干舌燥,她从床上坐起,便见祁姝小兰相对趴在茶几上睡着了,她晃了晃神,穿了鞋走过去,正欲唤醒二人,让她们回房休息,一阵乐声忽而隐约传来,闻昭站在房中,忍不住竖起耳朵凝神听去,曲子宛转悠扬,调子忽高忽低,有些奇特,不似汉曲。 闻昭觉着熟悉,乐声渐近,时高时低,时长时短,越听越叫人兴奋,越听越让人上瘾,闻昭下意识跑了出去,房门大开,月满庭芳,门前假山池上落满了鸦鹊,见着人也不怕,伸长脖颈,睁圆眼,瞪着屋顶的方向。 闻昭跑到院内,鸦鹊这才飞散,有几只胆大的从她面前擦过,同她对视,猩红的眼珠将她吓了一跳! 闻昭跌坐在地,月如弯钩,边角映着零星桂影,凤黯(乌鸦)仰头朝上,呼啦一下,遮天蔽月,闻昭顿觉头顶一暗,那乐声愈发清晰。 她坐在地上,忽然捂着肚子,一股剧烈的难以言说的疼痛席卷她的腹腔,她不得不躺倒在地,蜷缩的身子,像一只足虫,在地上翻滚呻吟。 过了一会儿,那乐声倏然停下,闻昭得以喘息,她缩着头颈,捂着腹部疼痛的位置,淌着汗,在地上抽气。 疼痛使她有所清醒,这曲调,竟和她同魏镜在上祀日那晚听到的相似,却远比那天听到的悠长深远。 闻昭作着思考,一阵幽香不知打哪儿飘来,闻昭抬头,一抹黑影立在她面前,诡异至极的鬼脸面具正似笑非笑看着她,闻昭一怔,很快回神,就要张嘴呼救,黑影蹲下,伸了食指在鬼脸嘴边,森冷的声音响起。 “公主莫慌,属下不会害你的,你要听话啊。” 闻昭打了个激灵,她抬手掐了一下自己,没有刚才痛,到底是不是梦? 就在她分神之际,鬼影将一颗红色像泥鳅团一样的丸子塞进她嘴里,又取出一个竹管,捏着她的下巴,灌了下去。 “咽!” 鬼影命令,闻昭想反抗,却发现浑身没有力气,她只能用喉腔吐着气泡,做最后的挣扎。 鬼影却笑了,俯视着闻昭,冷然 “不想噎死就咽,这个是缓解疼痛的,真正的药你早喝了,不在乎这点,你记得好好感谢感谢你的小丫鬟。” 鬼影放开手,抬了闻昭的下巴一下,闻昭便就着汁液将药丸吞了下去。 鬼影满意起身,当着她的面,从怀中抽出一支笛子,飞身上了房顶。 漫长怪异的笛声重新响起,闻昭翻了个身,朝着屋檐,睁大眼,望着对月吹笛的人。 她头一次面对敌人毫无回击之力。 笛声成调较之前还要高,那股疼痛感再次袭来,这次不仅是腹腔,闻昭连同全身都难受起来,那种难受,像是被什么虫子咬啮,又像是被人一下放在火上烤,一下放在冰里冻,她又冷又热,那个部位出奇的痒和灼烧,她不禁夹紧腿,咬着牙抓住手不让自己去碰,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就在她要坚持不住时,笛曲戛然而止,闻昭松了口气,身体却止不住地抽搐着。 过了半晌,正当她以为那人放过自己时,笛音再次响起,这次,换了一个调子,起初并她没有什么反应,渐渐,那调子越变越夸张,闻昭紧紧锁着眉头,片刻,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那些小虫子好像全部汇聚在了脸部,咬啮她的面皮,拱动她的五官,那种滋味不是疼痛,是难受,让人分外难受,闻昭头皮发麻,她想用手抓脸,她感觉自己的筋骨不受控制地跃动,好像下一刻就要裂开,她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脸上血肉模糊的样子,她想叫想吼,但浑身上下,只有筋骨自己动,她的身躯肢体并不听她使唤,她无助地睁着眼,看着泪水留下,她第一次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第一次感到无能和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闻昭昏昏沉沉,在痛苦中消弭了意志。 她是不是要死了? 她想着,望着天边朦胧的光亮,沉沉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