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木与魂(一)(2/2)

钟章忽地仰头,望向无尽的蓝天,白云如絮,空旷中烈烈海风将其吹得散开,天高境阔:“你应也深谙那种不甘,被人敬畏、被人期待、被人高高捧到天上,后却无人接住,重重跌到地上,摔得肉残骨断。而旁人的目光,是同情也罢,是漠然也罢,都令人难以忍受,恨不得把受到扫视的皮肤一寸寸割下,搓洗里面的皮肉,估摸唯有把皮肉洗净洗透方休。</p>

“于是,做足准备后,我没通知任何人,独自闯入镇子附近的野林子。坚硬的木头划烂衣裳,寒风如针,森林很大,几个寒夜的摸索后身子就突发高热,那时我浑身无力,恐怕挨不过,索性用鲜血味引来猛兽,在它们厮杀中间用光自制的钳夹和捕笼,费劲心机捉到一头面部长着令人畏惧的花纹的老虎。”</p>

他轻哼一声,回忆之中宛如梦语:“我们那叫它鬼魅,是林子里的魔鬼,因为见到它的人无不胆颤,仅仅同它待在一处就仿佛要肠穿肚烂,更是有人慌不择路,一头摔下山崖,尸骨无存。林子里的死亡成其仆从,它这一族都是不幸的象征。”</p>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裘明,沉声道:“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立时感到一股让我喘不过气的压迫,我紧紧扣住自己的胸膛,用鼻子和口腔竭力攫取空气,林子里很冷,但我呼出的气却是热的,我流的血也是热的。我感到,阴魂不散的恐惧像寒冰不断从我脚底上升,可我内心同时产生的、想要把它撕成碎片的欲望却滚烫得如同沸水。虚弱在极致的热与冷碾压粉碎,无穷的力量蓦然从体内涌出,我便脱掉了上衣,裸露的伤口在朦胧的寒雾里要被炙烤得发焦,佝偻着,如猿猴一般荡着树枝跳到它背后,同它搏斗。</p>

“夹子裂开,就拆掉尖齿,笼子散架,就拔出钢筋,我手脚并用,握紧扣住冻硬的赤铁,把它捅进悲鸣的魔鬼体内,每次骨断都能听到魔鬼的嘶喊,每次血溅都能看见魔鬼的伤口,渐渐的,我的外表和皮囊越来越不重要,我在上浮,我在升华,当我受一股倏尔吹起的铺面冷风吹醒时,我浑身浴血,压着伤痕累累、血流不止的魔鬼,那时候,我不曾有过一次地、如此深切地意识到:我赢了。”</p>

钟章一向话少,甚少有此般长篇大论,还挂着缅怀中夹杂坚定的神情。</p>

他说得坦然,却一回神,发觉裘明足足离他有三米,便皱眉喝道:“你离那么远干什么?”</p>

裘明摇头摇得拨浪鼓:“不、不、不,没什么。”</p>

钟章凝视他有一会儿,在某人越渐心虚时,呼口气,转过头,对背后的人出声道:“我与你说的是,最害怕魔鬼的人,往往是最想杀死魔鬼的人。木面虎于我是如此,我于木面虎也是如此,面对魔鬼,只有征服和屈服,逃避无从说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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