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价值的重建(1/1)
最开始的两天,两个人一起把老房子的房间各个清理了一遍,老的坏的家具委托自动机器回收,地板被不定型舔得干净,然后细细地擦过,墙壁重新抹上了灰,窗户油漆过,围墙篱笆修好了,一切都焕然一新。 对这老房子原来的样子,李明都分外怀念,因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他小时候他的父母慢慢地造出来的。他在一百多年前的短短二十年间经历了一个从前工业的、到工业的、最后变成电子化的迅速变迁的时代。 如今是一百年后,变迁要比一百年前还要多。老房子的电路老化了,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维护机器拆除,需要重新布置,但原有的电网据说已退居幕后,有特殊用途,不再投入民用。有没有电对李明都来说无所谓,但秋阴说她有工作上的需求,也很难忍受二十二世纪相比二十一世纪更大的温差,更热的夏天与更冷的冬天,于是两个人一起询问了村镇自治委员会。委员会讲: “现在一般是使用无线电源,我们会派人帮助你们的。” 过来帮忙的电工姓文,是一个和秋阴相似的冬眠人,秋阴是因为工作需求,他则是为了治病。病治完了,他也没钱了,而且也无法融入到新时代生活,于是便回到了地上普通人的聚落里。 “什么是无线电源?” 李明都问他。 “你看到那个了吗?” 开着旧时代样式的大卡车过来的电工指向了地平线上的光斑。李明都顺着他的目光,想起了自己在太空站上看到的光帆。 “那个发光的卫星可以辅助太阳能发电,使得这杆子上的太阳能板发电的效率变得很高。哪怕是阴天雨天也热得很。这杆子还能无线输电。无线输电,我也搞不懂,但总之要把这无线的电线杆子竖起来,竖得很高,然后在网络中把它注册了,自然会有隔空的定向的无线输电,它会从国内的无线输电网络里得到能量。” 无线输电就是没有线的隔空输电。 在李明都的时代,这是一个炒作得很火的概念,曾经血洗股市,然后引发了股灾,他也略有耳闻。 无线输电网络则是新的电网。如果说原先的电网是线状的,现在的电网是以接收器、发射器和中转器为弥散的点的复杂的点状。电力会通过高层大气发生传输,也需求卫星的控制。 民用的接收器杆大约有三层楼高,顶端还有像是风车的四片旋转的扇叶,李明都以为它还集成了一点风力发电的能力,姓文的电工说这其实是用来大气观察,检测风速风向的。 发电是发电的,到具体的家具电力使用,据说现代也有全部无线的电器,但对冬眠人一般还是老式电器配拉电线。 电工说: “以前我小区里的人觉得基站会影响健康,他们很反对基站。那时候我嘲笑他们……但现在我觉得这无线输电网络也让人心里毛毛的,未来人都是代人,他们不怕,我有点怕。” 拉完电线,问题就算解决了。相比起电,水的问题让李明都更关心。不论是不定型的身体还是人的身体,都要喝水,而且喜欢喝好水。 水管的使用寿命在五十年以上,比电线长得多,老房子的水管在几十年前的维护中有过一次更换,给这些前时代的人所使用的供水系统也依然存在,也通过总管分流到了老宅里。但时间长了,水管并不干净,自来水的硬度变得很高,喝起来总有怪味。 解决水的问题在房子后头的小河。一百多年的治理后,小河意外清澈,烧沸了要比自来水好喝。 家具据说有许多未来人在儿童时期制造的便宜产品,他们从出生时就在使用机器身体,机器身体制造家具,就有点像两百年前的人玩积木玩具,风格迥异奇怪,李明都没有使用。附近有一片荒地在几十年前复林了,他从林子里找到了好的木头,按秋阴的图纸设计,与村镇的机器制造了简单的桌子椅子柜子橱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在远离文明世界中心的地方,一个接近于他们记忆里的家正在逐渐成形。 有一天,秋阴坐在一块石头上,看李明都用借来的机器锯木头的时候,突发奇想地说道: “很久以前,我经常看到类似这样的新闻,就是讲哪里哪里的人,现代社会的谁谁谁到了原始森林、到了荒地,过上了前工业时代的生活。有些还带了一些现代社会的刀具,有些干脆连刀具也不带,就徒手重建小屋,建水池,建他们的家。我曾经和人聊天时,常常觉得他们的行为很伟大,但想法很怪……” 李明都停了会儿,他用布擦了擦自己滚热的汗湿的额角,接着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他们从两千年回到了两千年前,我们从两千一百年回到了一千多年前,倒是还比不过一百多年前的人。” 秋阴露着洁白的牙齿微笑了。她抬起头,看到了天上被风吹散的白云。 最后一步是开垦土地。 开垦土地需要报备。报备后,李明都就在老宅前头长满野草的土地上圈出了正方形的一块,设了防火隔离带。又割倒一大批荒草,聚到一块儿在太阳底下暴晒。准备烧田时,自治会通知他按照一个最新的在一百多年前定下的规定,他需要在黎明时候做完这件事情。在二十二世纪,这个规定已经没有意义,不过李明都选择了遵守。 在一个合适的天亮以前的夜晚,他走到田地的边缘,撒了前几日准备的柴油,然后往草堆里放了一把火。 火焰迎风一吹便向着开阔的星空蹿起,草垛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灰色的烟雾冲向天空,被风一吹,便向着地平线那边朦胧的光斑飞去了。 李明都在防火带外头负手而立,看着野草们先是焦枯,然后化为灰烬。差不多时候,身后老宅的厨房里传来一阵香肠烧焦的味道。那时恰好有十五个成人手臂大小的飞行机器聚群飞过了夜空,李明都朝着它们喊了一声: “朋友们,有兴趣帮我看看火吗?” 七个机器飞走了,八个无人机停了下来,一个飞近了,合成声一板一眼地问道: “公民,为什么要看火?” 他笑了起来: “现在我在烧田,需要看火,省得火势蔓延开来,演变成火灾。” 机器那头的人的意识欣然赞同: “可以。” 八个无人机在空中呈八角形分散开来,然后绕着烟雾,在田地的上头盘旋,时而乘上,时而飞下,犹如雁字飞舞。李明都放心地走回厨房。秋阴正在灶台前切一块新的腊肠,旁边是一小盘蒜片和葱花,再旁边摆着一盘切成极细的细丝的小红水萝卜,还有一盘刚拌好的鲜嫩的荠菜。 桌子下头是垃圾桶,垃圾桶里是秋阴刚刚扔掉的烤焦了的香肠。 李明都自然是为了烧焦的味道来的: “你已经在做早饭啦?” “是的。” 秋阴不好意思地用自己的身子把垃圾桶挡住了。 “冻了一百多年,明明脑子还记得,但实际上手了却很生疏,浪费了点食材。” 李明都笑道: “没什么关系。” 秋阴转过眼睛,又问: “你不是说要看田里的火堆看到它熄灭为止吗?” 他走上前去,拿起筷子夹起些萝卜丝在秋阴用酱油和香油调出的料子里拌了拌,便填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味道很香。 “天上不到处有未来人用机器身体在飞,我找他们帮忙,他们答应了,刚好可以回来吃个早餐。” 秋阴的眼睛眯了起来,笑意盎然: “我想那些人也是看热闹,找点有趣的事情干吧。对于他们而言,放火烧田或许是没见过的。” “嗯。” 他没有在听秋阴说话,只迎着窗外吹来的晨风,畅快地点了点头。 忙碌的事情在这天已经结束了大半。 两个人吃完饭,太阳还没升起来,土地上的火焰也没有熄灭,红光闪烁,一缕缕的烟气在往天空上飘。银河垂在地平线上,在烟雾中像是一条发光的带子。李明都搬着一张椅子到屋子外头坐着,秋阴也搬起一张椅子到外头坐着。 两个人并排在开阔的院子里望着深蓝色的天幕,一个人不说话,另一个人也不说话。再一会儿,李明都走向前去,朝那些机器挥了挥手。机器飞了过来,说: “有什么事情?公民。” “谢谢你们!不用在这看火了,我在这儿看着就好。” “好的,公民。” 合成声里听不出情感,也没继续交流,这些飞行机器在空中转了一圈,便飞往了夜的深处。他凝望机器远去的背影,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问秋阴: “他们这样飞,能飞多久呀?” 秋阴说: “你忘了无线输电网络吗?只有无线输电网络还在,它们能飞到自个儿报废为止。” 小镇仍笼罩在一片将去而未去的黑夜里。在群星的下方,经常能见到像先前这些机器一样飞来飞去的东西。它们在空中的飞舞,像是鸟儿自由的嬉戏。 “你说这些未来人都在干些什么呢?”说完,他顿了下,笑着讲,“他们飞来飞去,会不会是在偷窥我们的生活?” 秋阴知道李明都自己也不信自己说出的话。不过她被这话逗乐了,就说: “他们看你的生活干什么,看你帅气?你要担心的话,可以拉好窗帘,躲进屋子里……听说是有冬醒人这么做的。” “为啥呀?” 秋阴读的现代的信息要比李明都多得多,她严肃地讲道: “因为天上飞来飞去的东西太多了,那人就说他害怕,感觉天空中有无数双眼睛。我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有时候是会感觉毛骨悚然,未来人习惯了,但我们这些冬眠醒来的人却很难习惯……” “确实。” 李明都点了点头,夜色正深沉。 这个时代没有路灯。对于寻常人家而言,无线电杆兼任了路灯功能。灯光是黯淡的黄色。四片扇叶在浩荡的晨风中转个不停,但下部的灯却很稳定,没有受到扇叶旋转的干扰。远处的池塘,近处的小河在电杆下闪着明亮的波光,而铺满石头的地板便是一片银白。人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像是两颗靠在一起的树木。 秋阴继续说道: “未来人有很多,他们是不一样的,做的事情也是不一样的,谁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呀……这天上飞行的家伙,在他们自己的社会学里,具有两种特征。” 这叫李明都起了点兴致,他转过头来,看向秋阴,问: “两种什么特征?” “一种是间接人格性,你也上过网,他们操控这些机器就像是上网的人操控自己网络中的人格。” “另一种呢?” “另一种是直接体验性,因为这些机器所带来的真实反馈,又叫他们像一个真人一样能体验到真人能体验的东西。人格与体验合为了一体,所以,也许,他们是在工作,也许是在学习,也许是在旅行,以前也有骑车、或者步行走遍世界的人,总之就是在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许许多多的事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谢秋阴发现李明都已没有在听,她转过头去,发现李明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森严明澈的夜空。 群星在晴朗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李明都没说话,秋阴也不说话。 再一会儿,她便听到李明都的嘴里孩子气地念念有词: “北斗七星,北极星,大角星,这颗是火星……木星,木星也在,这是织女,这是牛郎……” 原来他是在数星星。 秋阴想起来在他的许多次穿越中,他对星星的依恋了。 她心想现在的李明都对星星的熟悉或许更胜于她。 在黎明即将现身的一个时刻,李明都忽的抬起了手,指向了西方星空的赤道之上。在那里并列着两颗明亮的星。 他带着点孩子气的迷惑,转头问道: “你以前教过我参宿是并列在那里的,是吗?那是三颗挨得很近的星星。在这三颗星星的西边是毕宿,东南边是天狼星。” “是的。” 秋阴那点思绪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凝视着李明都的面庞还有他一双奇异明亮的眼睛,已经猜到这人即将要说的话: “参宿四,在中间的参宿四,是不是不见了?” “是的,是不见了。” 她沙哑地说道: “它变成了超新星。按照光的传播,它是在七百多年前爆炸并成为超新星的,那时候我们这片土地还在明朝的统治下……着名的大航海时代、地理大发现还有殖民……正如火如荼。六百五十多年后,它的光辉终于抵达了五十年前的地球,然后迅速变暗的参宿四,已是一颗中子星,它的光度在夜空中仅靠肉眼已经很难识别了。” 李明都重新抬起了头,望向了这高不可攀的蓝天。秋阴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摇晃着腿,她低沉地说道: “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关于参宿四即将爆发的猜测就很流行了。当时许许多多的天文研究都表明参宿四光度并不正常,从光谱来看,它已经到了生命的最末期。那时候,我记得有的人认为它会在几十万年后,有的人则觉得很快很快了。现在想来,确实很快,在二十二世纪的钟声刚刚敲响的时候,它就在银河的上方化作了超新星。据说那一年,它照亮了整个地球的夜空,纵然是白昼,也足有数个月也可以见到它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 李明都喃喃道。 千亿颗星星高悬在他的头顶。被认为是永恒不变的东西也会走向灭亡。数不尽的星星已经诞生过了,也有数不尽的星星已经毁灭了。 人在剧烈地动荡,宇宙也在剧烈地动荡。就在他们离去的某个日子里,一颗星星已然放尽光华。 秋阴顺着李明都的目光,同样凝视这逐渐发亮的天穹。她还记得她曾经的梦想是成为第一个超过小行星带的宇航员。还有一个没人知道的童年的期盼便是在听说超新星和参宿四后,希望能在人的一生中亲眼见到一次超新星的明亮。 不过冬眠以前的她已经忘记了这两个梦想。如今想来,却是一个都没有实现。 在参宿从地平线上向着高天爬行的时候,商宿悄悄地随着苍龙一起落下了。也就是这时,田地上的火焰尽数熄灭,最后一缕烟气飘向了金红色的黎明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