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人之星(1/1)

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往前奔跑,消失甬道的尽头。 在这漫长的甬道外,从五十亿年前就饱受宇宙沧桑的大地正在刮起它近千万年来不曾有过的沙暴与狂风。曙色苍茫,群山的顶上亮着一条乳白色的光带。风是干燥的,重力是微弱的,被吹至天空的烟雾始终难以降下,便与群山相伴,散射了遥远太阳的微光。 空间站仍在下降,生态圈依旧在上升。 与0234一起工作的一位工友最先发现了0234的异状。这人形机器人正在离这支队伍越来越远,他的双目始终在凝视那个与他长得差不多的机器人。 工友停下脚步,远远问它: “你怎么还不过来?” 0234转过头来,背后雾霭遮蔽似的天空正闪着几颗昭示黎明的星星。世界处处寂静无声,天文定距的微光像是灯塔一样射向了月亮般的空间站。 他说: “我们要接受的返厂和过去不太一样,是吗?” “我不明白。”工友说,“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过去的’返厂是什么样的。返厂不就是返厂吗?” 0234摇头。 它就又想了一会儿,福至心灵般地从词库里挑出了一个合适的词: “‘或许’是不一样的吧。但不一样又如何呢?” 它觉得自己这词用得还不赖。 0234说: “不管是不是……在返厂之前,我还有其他想要做的事情……得做完这件事,我才能返厂。” “什么事情?” 工友依旧不理解。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我想这件事可能是机密的。” 随着返厂队伍一起向前走的机器人闪了闪自己的眼睛,扭过了头。 “你说话的样子真有点像创造主……既然是机密的事情,那就快去做吧。” “嗯。” 0234转过了身,朝向了已经跑过去的人的方向。但在行动之前,它又迟疑地、确切是在迟疑地转过头来说: “谢谢你。” “……不用谢。” 机器人一板一眼地用词库里设计好的对话语句回应道。末了,一点奇妙的心生的疑惑叫它问道: “为什么要谢谢我?” 但它已经不可能听到答案,0234正在向前奔跑,曙光正照在他前方的道路上。因为要追上那前方的人的步伐,所以他要比那已经跑到前方的人跑得更快。 不过他知道他一定能追到的。 因为目的地在一个地方嘛。 被要求返厂的机器人们、被要求休眠的机器人们像是一条条大河在奔腾着向前。逆流的一两个机器人跌跌撞撞地在这条大河中向无人敢于问候的源头行进。他们重新进入了地底。太阳的光线和烟霭也被他们甩在身后,熟悉的回廊来到了他们的眼前。钢铁的地板响着有节奏的踢踏声。 奔跑者一路向前,沿着无人问津的小道,时不时与陌生的机器擦肩而过,直至黑暗的深处,远离一切生来就有的规定与法则。 “应该还没意识到我的异常吧。” 李明都在组装工厂的边上停步,装出庄重而严肃的样子。这时,恰是新一批的机器人出厂时,就像是他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各种各样的机器人正在鱼贯而出,分散向四面八方。他等到机器人散开后,便贴着大通廊向前,只一会儿就来到了他曾经望见木星的窗口。 在这小小的地顶之窗中,他再度见到了那硕大的风起云蒸、万物如旋的月亮,还有它表面那大得像是眼睛一样的风暴,以及卫星在它的身体上落下来的影子,天地像是已经熄灭了的火炭,但火星点子仍在熄灭的火炭里亮个不停。 第一卫星冷淡的岩石大地上已没有那些走来走去的蜘蛛机器了。烟尘弥漫,一束天文定距的微光从地上向着天空发出连接了船体与生态圈,好像一道桥梁。 奔跑者不再驻足,他继续向前。现在,暂时还没有机器人被他的行为吸引。 然而困难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好啦,总算又回到这里了。” 李明都抬起头,凝视着眼前比他高得多的门,还有门上认证用的电子眼。那东西会强制把他连上网络,所以不能触碰。但假设不触碰的话,那就进不去。 同时,里面的机器人也不可能能出来。 怎么出来暂且不用管,但怎么进去,他得好好地琢磨琢磨。原本他看到那些出厂的机器人时,以为会有中央宫殿的机器人,就可以强行依靠机器的性能跟在报告机器人的身后闯过大门,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一件也没想过。 大不了就是发生一阵科幻大片里的机器人大战的剧情。 结果没有,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 一条显然的道路是,通过信息交互,凭借算力入侵,以自己原先的身份尝试欺骗电子眼。这是他原先想要对单人载具做的事情。然后以主动破坏与维护的方式,假装维修电缆,实则发送脉冲进行彼此交流。 在机器卫星,身份(地址)是重要的特征值,就好像古早二十一世纪的网络里,黑客常常需要把自己的机器伪装成正常用户,在如今也是一样。 他刚要上前,另一个机器人拉住了他。李明都沉着地转过头来定睛一看,来者正是0234。 短波通讯里,0234讲: “你现在在网络中是休眠身份,算力也寻常,是绝骗不过大门的,会被立刻识破……我来吧。” 说完,这机器人就抛下了震惊不已的年轻人,自顾自地大步走向前去。 数秒过后,他听到大门升起的声音。 “快来吧。” 0234沉静地说道。 李明都连忙跑上去。那一瞬大门上百年未曾启用过的警报系统响遍了整个基地,红色的光像是世界末日时太阳的闪耀。这扇大门同样是智能机器,它的算力等级极高,可以被单个机器人骗出开门,但绝不会眼瞎到看不出有两个机器人正要进入。 这一点微末的时间已经绰绰有余。 0234从自己的脊椎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铁针。这根针是脊椎中的备用平衡器,平时不起作用,如今被抽出在他的手中倒像是如臂挥使的利剑,一把插进了门的电子眼。电子眼上的玻璃片开裂,洒了一地的狼藉。 机器人没有复仇之心,警报声变得更响。网络正在强制想要沟通这两个机器人。 异常的暴力,让年轻人闪了闪自己的电子眼。 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只和0234一起前后跑进了黑暗的小道里。 反倒是0234顺畅地从自己的词库中提炼出了许多的字眼: “你没有一点疑惑吗?” 年轻人快活地说道: “朋友的事情嘛,没必要问得这么清楚。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是不是?” 0234顿了顿,说: “我不确定……我们在做史无前例的事情,所有机器人都没做过的事情。我已经老了,不论是怎么样的返厂,但会被消灭。但你的寿命还很长……” “没事的。” 年轻人抖了抖身子,从容地站定在那画着儿童简笔星球画的小门前。太阳两侧的电子眼各放出了一道扫描的光线。 “我已经见过世界的终结,也见过万物的初始,我可是做到了所有过去存在过的人和未来可能存在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啦!你没看过这些,你的人生才短暂哩……为什么不想活久一点呀!” 光线斜斜地滑过两个机器人的身边,两道光线交叉在一起,冲向了说话的李明都。 “小心,它不会破坏你,但会强制你连上网络,然后强制在网络中勒令你停机。” 0234的话音未落,年轻人有样学样地拔出备用平衡器来,格住了那射来的激光,随后纵身一跃,向后翻滚一周,躲开了第二束激光。 0234在他的掩护下撞在了门上,他敞开了自己的胸膛,扭过了自己的“心”。心上没有使用的对接口,直接按在了大门隐藏在月球下的紧急对接口上。 所谓的紧急对接口,类似于逃生通道,是为了防止门机器人失常或网络全境中断而设立的特殊控制方式,除却可供机器人连接外,也存在机械启动的方式。 0234不知道机器启动的存在,只用自己的大脑与门的大脑在那无数电子构成的思维中展开了一阵没有硝烟的光速战争。一束束偏振光在狭小的管道中飞快的变迁,门的机器与人的机器身上所有的信号灯由于彼此的攻击而掀起一阵色彩斑斓的波浪,接着一阵接一阵阵无序的声响。 所有的信号,所有的振动都不成任何具体信息。 这是身体的器官遭到逻辑攻击、不受自己控制所会发生的失控现象。两个机器人在此前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战争。但他们光的大脑中在一瞬间就学会了,也知道了该如何干扰对方。 那时,0234说: “帮我一下。” 门可以把0234连上网络,0234需要抵御这种连接,便天然落入下风。 李明都走向前去,连上了0234,海量的信息就此也流入他的身体中。他没有看到电,倒映在眼中的是无数的光。光的各种的偏振态,与它们所代表的各种各样的指令一起发出,进入到各种各样的地址与逻辑门中,然后转变为其他的形态一路散射。所有管道中的光线彼此交织,仿佛无数的士兵正在逻辑的战场上正面厮杀,在数据的海洋中潜伏而后动,围绕着两个、不、三个黑体般的“头脑”彼此刺探,想要攻城夺寨。 但第三个机器人加入到其中一方后,这场战争的答案便再无悬念。 紧急对接口的数字锁被破。 中缝开启,门扉再度向两边打开。 于此同时,门机器人无目的地向四周发出了短波通讯: “警报。警报。汝为何人?你是i23-0386吗?” 这句问依旧在刺探李明都确凿的网络地址。一旦他的地质泄露,就会被强制连上无处不在的网络。 正常的机器人不可能违抗这个问,一定会说我是。 但年轻人无忧无虑地答道: “我呀……我是我自己的创造主。” 李明都用力地推开大门。这摆满了柜子与盒子的世界里就此向他们袒露了自身没有隐藏的身躯。中央宫殿里的万事万物一如往常。唯独机器人的数量大大减少了。 为了那太空船的计划,这里的机器人已十不存一。剩余的二三十个机器人排成一线,已经围住了门口的位置。 他们、李明都、0234都是一样的,都没有武器,因为有武器就代表有损害盒子的风险。 于是与这群机器人的战斗,恐怕令过去的人很难相信的,回归了最原始的肉搏的形式。 只不过是协同网络控制下的机身素质高速肉搏。 十几双手从前方一起往着李明都与0234的方向抓来。两个机器人先是向后闪过,然后先后抛起平衡针。上百道认证扫描光线密密麻麻地砸在针上,黑暗的通廊与室内顿时生光。 接着扫描光线纷纷散射,互相交织,一时直形成一片光网,铺头盖面向着两个机器人砸来。 0234盖住自己的机械眼,李明都背过身去,顺着本能向后踢腿,把那平衡针从空中再度踢起,折射了一半射向心与头脑体方向的光线。一时之间,满天光彩。随后,他往下一倒,在地面做滑铲,飞入机器人们的腿间,想要突破这道机身防线。 而仿生机器人们也同时变阵,纷纷拿腿来踢。 这时,0234重新再度把自己的心插在门机器人的紧急对接口。顿时门机器人向外发出一阵强烈的电磁脉冲。 这电磁脉冲只维系了一瞬,也不足以能使机器人们停机。它的作用是干扰网络信号与感受器官。 机器人们的感受器多种多样,电子眼是确实的光学感受器,听觉的感受器连到了手臂,信号的发射器与接收器则分布在心与头脑体的上下附近。听觉感受器稳定度极高,但可见光、红外等光学感受器,以及信号接发器都极容易被干扰。 近距离的短波会被读取,0234与李明都不敢交流,全凭心领神会知晓意图。李明都随之一停,堵塞自身信号。 感受器忽然受限,机器人们顿时丢失了这一未知目标的位置。满天的扫描光线便由此忽然终止。 等到这时,李明都双手双脚着地,犹如野兽般向前寻找缝隙一路横冲直撞。机器人们的双腿纷纷受击。它们彼此原本就靠得极近,如今更是东歪西倒,被这股前泄的蛮力纷纷传递,压得要么后倾、要么前倾。然而协同心智读取网络数据,立刻思考出了如今情况的应对方法,临近的几十个机器互相支撑,把脑袋各自相抵,便似莲华般绽放,到底没有一个倒地,也没有引发任何连锁反应。 再下一瞬间,靠近李明都的几双腿一起踢来。 不过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了。 这块靠近门的区域曾经是由他来巡查的。因此,他非常清楚每个柜子,每面墙以及每面地板下被隐没的管线们。 李明都背部向上,银白色的身体硬扛了这全部的踢击。然后双手一翻,按住缝隙,地板内部顿生一个空间。他抓住缆线的同时,0234短波通讯道: “请让开,否则我们就要摧毁这些总线了。” 这时,踢击才纷纷停止。机器人们的电子眼与其他一切能发光的地方纷纷变幻。其中一个机器人说: “你们也是我们,你们不能这么做。” 年轻的机器人挣扎着,等到0234走来。他笑道: “没有什么能不能的,只有已经做的,和还没有做的。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创造主,我……出于我个人的想法,只是想要讨个说法,现在,你们可以稍稍让开了。巡查的任务还很要紧罢?” 这群算力并不低于0234的人形被迫撤退一步。 年轻人便站起身来,重新望向这满室的盒子。 “好啦,有人知道哪些盒子是做决策的吗?就是叫我们养育那些异星生物的,又要把这些异星生物发向地球的……我只读几个盒子就够了,我不读多。” 然而机器人们目目相觑,没有一个能够给出答案。 人魂的机器人也不恼,他说: “那好,那我就只能一个个读过去了。” 悬在机器人们头顶的守则约束了他们的行为,使得他们被迫对两个异端的行为要视若无睹。机器的网络正在决定方案。在方案或者创造主们的决定出现以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0234说: “基于我们的行为数据,我们现有的法律,在下一代可能会被改写。” “那也是未来的事情啦!以后如果有像我一样的人,他想要做到像我一样的事情,恐怕一定是要大伤脑筋的了。” 缺德的年轻人走进了柜子里,0234跟在他的身后,见到李明都把总线连到了自己的手臂上,接着又连上了他。 两个机器人的灵魂久隔一年再度飞入了这无数的盒子之中,再度见到了那些魔法的、仙武的、死后的、多重现实的、大千宇宙的、做动物的、做星星的、做神明的、做旅游的、做一切能想到的或想不到的世界里。 电子的幽灵,两个电子的幽灵飘荡在这永恒无限的乌托邦世界里、低声细语。逆向的脉冲从电子的幽灵身边纷纷发出,直在那些魔法师的帽子里,在魔女的大锅中,在那些仿造现实的电子设备里,在佛国的莲花池水中,在死后世界的黄泉之中,在银河星空,在无限的深渊,在永恒的大海,在植物的身边,在动物所能见到的月亮之上,像水一样荡漾,像电子与光子一样打在屏幕上,像白鸽一样飞出帽子,像那些灿烂的星座一样排布成有形状的字眼,像月海一样刻在月球的表面,叫那鱼龙潜跃水成文、叫那狐鸣篝中王在掌上,也叫人如得天启开口说话。 “好了,告诉我答案吧。那些东西是什么?你们又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放射向地球……此外,你们听说过在二十一世纪中叶,亚洲大陆上的一个无名的基地吗?” 然而世界一片沉静,无限的死者没有任何一个发出声响。他们仍过着他们各自的丰足的生活,以一种富有的镇定从容地面对电子世界所出现的一切异样,就好像无名基地面对历书现象般,做魔法的研究、做仙术的研究、做生死的研究、又或者做简单的科学的研究。 仿佛这些无声的死者们与外部的世界已完全断裂,只惦念着那点各自的幸福,盒子即是他们永恒的安息。 又恼火又困惑的年轻人不能理解这一时代生灵的期冀。 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柜子,没有一个柜子里的盒中灵魂对他的疑问予以回应。等到了第五个柜子之时,怒火逐渐从这个年轻的灵魂中平息。 他冷静地走向外头,撕开了封禁的图像码的铁片,打开了抽屉,取出了一个盒子。 精致的小盒只手可握。 “这……不能。” 跟在他身后的0234在这一步也感到了本能的颤栗。数百年来的法则像是高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所有机器人的身上。 “这事与你无关,只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他冷静地说道: “我要看看这东西的结构,看看这是多么巧夺天工的电子设计,看看里面承载意识的板路,好好看到这个时代的人。” 就在这冰冷的异星之上,在数不清的机器人的环绕之中,管他之后会落得如何下场。 他沿着盒子的缝隙,轻轻地解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没有任何的机械结构。 也没有任何的晶体。 唯独在微观上形状像是等轴晶系的某种可能是有机的东西,层层叠叠地盖在盒子的内侧,因为彼此堆积,便像是浸透了雨水的泥土。 其中颜色较深的地方,犹如零落在地面上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