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庭有枇杷树(1/1)
“这是什么地方?这不可能?”邓林的声音中带着不可思议,这是他记忆中的地方,他当然认得出来,只是下意识地不敢相信。 “是这间院子曾经的模样吧。”范宇一边观察一边说着。 “你?”邓林看着何姒,“这是言出法随还是……你拥有倒流时光的能力?” “我没有,这只是……”何姒不知该怎么解释,最后凭借自己的理解说道,“这只是停留在这块区域还没有消散的某片磁场吧。” “磁场?” “或者说是时空片段,因为过于激烈的情感而被凝结下来的碎片。” 老朝奉补充着,他的话还没结束,原本寂静的空气突然被搅动,几人同时看到周边的景色像在火光中那般扭曲起来,知道碎片开始播放了。 “楼上是不是有人啊?” “那个人在干什么?” “不好了,是不是有人要跳楼啊?” “快报警!” 无论是景物还是话语,一切都像在快进,院外旁观者的语气变得滑稽而怪异,等何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邓林已经靠后几步,抬起了头。 “嘉卉……”李嘉卉的名字从邓林口中叹出,像是徘徊在胸腔几十年的悲鸣,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何姒终于见到了李嘉卉,和照片上那个眼神明媚、笑容温柔的年轻女人完全不同。楼顶站着的那个人,披头散发,失魂落魄,脸上忽悲忽喜,疯疯癫癫,倒和她第一次在梦中见到的那个鬼魅身影重合起来。 “嘉卉!”这声呼喊变得清脆而激越,仿佛不是来自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嘴里,而是来自她年轻的情人。 何姒忍不住看向邓林,他依旧是垂垂老矣的模样,眼光中却迸射出强烈的思念与渴望,随后,这欲念又被决绝的痛苦所取代。 “嘉卉!”再次发出的声音低沉内敛,仿佛凝聚着千钧之力,刚刚连走路都已经很困难的邓林冲了出去,留给院中三人一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何姒准备跟上邓林的步伐,一只手却突然伸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何姒抬眸,看着挡在她身前的老朝奉,满脸不解。 “让他去吧,那日没能及时赶到,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可他的身体,万一……” 秦鉴知道何姒的意思,万一他无法爬上楼梯,万一他倒在半路,万一这次还是没有赶上,万一赶上了却仍然没有劝住,万一这个碎片单元里的剧情已经固定,李嘉卉注定要跳下,惨剧注定要发生,无论邓林多努力,还是只能面对无法改变的悲剧结局,那该怎么办呢? 可秦鉴没有让开。 “这是他们两的执念形成的磁场,这个局,也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解。即使你帮他到达了屋顶,帮他留住了李嘉卉,帮他改变了这个时空碎片里的结局,又能怎样呢?别忘了,这不是真的时光倒流,这只是已成定局的人生中的一个虚幻泡影,再美好,都不可能重塑现实,这个结,只能他自己解开。” 何姒停下了脚步,她知道秦鉴说的没错,只得抬头看向顶楼上摇摇欲坠的身影,在心中默默期待邓林的出现。 “跳啊,怎么还不跳。”院外突然传来了调笑的声音,在一片担忧的窃窃私语中格外刺耳。 像是受到了这个声音的鼓励,另一个声音也配合着响起来:“就是啊,到底跳不跳啊,再不跳楼下毯子都要铺起来啦。” “我仰得脖子都累了。” “喂,楼上的人,别作秀了,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何姒和秦鉴脸上才浮起厌恶之色,范宇的脸色已经青了。 “这都什么人啊,”他嘟囔着,来到何姒身边一伸手,何姒立刻看懂了他的意思,将手中清凉的绿意递到范宇手中。 范宇低头看看,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随后将手攥紧,快步来到围墙边,单手往墙上一撘,稍一用力,竟就从两米高的围墙上翻了出去,落到围观人群之中。 “闭嘴!”他本就一米九的个子,气势十足,此番从墙内跃出如天降神兵,又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围墙外的人委实吓了一跳,不论是担忧者还是叫嚣者,都因为范宇的突然出现陷入短暂的安静。 不过很快,人群中走出一个看起来年轻气盛的男人,朝着范宇喊道:“闭什么嘴,你是谁啊,我说错了吗,要跳就跳,少作秀博眼球,我就要让她跳,快跳,喂,快跳!” 那人喊完又挑衅般看着范宇:“怎么不动了,你有本事就上去救人啊!” “王圣邦是吧。”范宇斜眯了他一眼。 说话的男人愣了一下,显出迟疑之态,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是警察?你这是什么态度,来啊,抓我啊,看人跳楼违法吗……” 范宇懒得再听他喋喋不休,捏紧了手中的一缕清凉,想着老朝奉平时说话的模样,沉心静气说道:“闭嘴。” 这次这句“闭嘴”力道比之前小,声音比之前轻,可效果却比之前斐然。话音刚落,一直在耳边聒噪的声音消失了。王圣邦的嘴唇似乎被强力胶粘合了起来,他的字句变成吚吚呜呜的音调从鼻腔流转出来,这种情况过去了两秒,他才意识到不对,脸色已经被自己的话语涨得通红。 范宇的眼睛瞥向另一个人,他在人群中看到王圣邦异象,正张皇失措地往后退,是张洋。 “你,你要干什么!”他畏畏缩缩,边退边推卸责任,“她自己要往下跳,我只是看个热闹,总不能怪我吧。” 范宇依旧不说话,只是那眼神将张洋看的心中发毛,转身就朝人群外跑去。 “别跑了。”范宇依旧说得很轻,不过正在奔跑的张洋双脚立刻被冻结,止不住的惯性令他摔倒在地。 “救命啊,警察……” “别吵了。” 张洋的呼喊只发出了一半,范宇的指令已经赶到,他的嘴还在开合,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张洋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去,在脸上摸索着自己颤动的嘴巴,神情恐惧而又滑稽。 人群也因着范宇引发的异象骚动起来,注意力早就从楼上摇摇欲坠的身影上转移,来到了面前这个高大威武、似有神力的男人身上,范宇的自尊心前所未有的膨胀起来——装逼的感觉真好。 “别看了,都散了吧。”范宇挥了挥手,对这些没有恶意的看客,他没有使用蓍草的言出法随之术,可人群见识过了他的厉害,从善如流,很快就从楼前离开了。 “至于你们两个,就给我在这安静地看着吧。”范宇说完懒得再看面前这两个人,又回身一撑,跃回墙内。 “不知道邓林那里怎么样了?”何姒言语间忍不住担忧,院外已经恢复了安静,外部的不良因素被祛除,剩下的就只能看邓林自己了。 而邓林此刻正拖着老迈的身躯,用尽全力向自己的爱人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楼顶的,像狗,像蛇,像某种动物,用手脚,用牙齿,用身体的所有部位,蹒跚着,匍匐着,蠕动着…… 鲜血从手肘和膝盖流下,下巴也被磕破了,可他不觉得疼,他只是突然后悔起来——早知道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到李嘉卉,他就不该这样挥霍自己的生命,以至于现在上个楼都这般狼狈。等会见到她时,她会认出白发苍苍的自己吗? 会的吧,邓林想起和李嘉卉一起渡过的唯一一个万圣节,他的学生把他化妆成了衰老的龟仙人,而李嘉卉在鬼怪聚集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当时她说——我从你穿开裆裤开始就认识你了。 真是口无遮拦,邓林笑着笑着,眼睛就潮湿了。 终于跨过最后一层台阶,邓林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龟甲,上面裂痕纵横交错,就快要碎了,自己应该已经衰老的不成样子了吧,好在万圣节又要到了。命运竟似轮回,在生命终结之前还能相见一面,虽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也算应景了。 邓林突然又不急了,他颤颤巍巍地整理了一下因为攀爬而弄乱的衣服,才走向日思夜想的身影。 “嘉卉。” “别过来!”女人听到声音显得很激动,立刻转过身来,站的离天台边缘更近了, “嘉卉,你别激动,没事的。” 李嘉卉脸上的狂乱之色竟随着这句话褪去一些,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来人,良久才不确定地喊道:“邓林?” “哎,”老人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我就知道你能认出我。” “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啦?” “逗你玩呢。” 李嘉卉侧过头再次打量来人,随后皱起了眉头:“不是,这不是装扮。” “怎么不是,不信你自己过来摸摸。” “你休想骗我。”李嘉卉不由自主地朝邓林走去两步,已完全没有之前寻死觅活的模样,眼神中流露出担心,“到底怎么了?” “对不起,嘉卉,我生病了,我可能要死了。”邓林说完,看着自己的妻子,隐忍了八年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惧怕终于流露出来,眼泪突然不受控制,汹涌而出。李嘉卉愣了一下,随后跌跌撞撞朝他走来。 “没事的,没事的。”李嘉卉不知所措地重复着安慰的话语,彻底离开天台边缘,抱住了邓林。 八年间,邓林在脑中模拟过无数遍救下李嘉卉的方法——将她上次的体检信息告诉她,让她知道一个新的生命在她体内孕育,属于他们两共同的生命——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细节,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在他心中排练了无数遍。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必了,原来要留住李嘉卉根本无需一个新的生命,只要他自己。 “嘉卉,对不起。” “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我太冲动了,你别怕,我不会再做傻事,我陪你看病,现在的医学那么发达,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对不起,八年前我没能拉住你,对不起,八年后我依旧无法把真相告诉你。邓林痴迷地看着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明知眼前人只是一段停留在过去的时空碎片,邓林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你陪我,我们一起看病。” “嗯。”李嘉卉一抬手背抹去自己的眼泪,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己的丈夫,两人依偎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楼顶。 “下楼了,应该是没事了。”范宇看看沉默不语的另外两人,松了口气。 “之后该怎么办,等他们下了楼……等梦境结束后该怎么办?”何姒看着范宇,问出了自己一直在意的问题。 “先对邓林实行保护性拘留吧,把龟甲的事弄清楚,”范宇想了想又说道,“别忘了,他不似林欢,他手上有无辜的人命。” 知道范宇说的是吴丽天,何姒几番想开口,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你不是说最喜欢看梦境消散时的模样吗,不看看嘛?”老朝奉的声音传来,何姒心中一动,再次抬起了头。 刚刚邓林上楼时才是正午时分,如今却已霞光满天,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坠落,天空中的色彩变得丰富——淡金、橙黄、橘红,这些色彩交织在一起,整个天际都被点燃。 何姒看着自己身处的这个院子,晚霞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才发现不只是院子,面前的居民楼,院外的树木,长而曲折的弄堂,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这层光辉渐渐浮动起来,周围的一切呈现出细密的颗粒状,仿佛用金色砂砾堆砌起来的城堡。 “要散了。”何姒听到风声从远处传来,金色的细沙被层层卷起,随着风飘向天际。 黑夜如期而至,金色的城堡变成月色中破败的居民楼,何姒几人重新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包括邓林。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谢谢。”邓林的眼角还挂着泪水,整个人却焕然一新。 “你心愿已了,我们的事却还没结束,陪我再走一趟吧。” 范宇说完,却见邓林摇了摇头,伸出手,将一个挂坠从衣内掏出,紧紧握在手中。 “你想做什么!”范宇也握紧了手中蓍草,谨慎地盯着邓林的一举一动,“邓林,你这样就不仗义了,我们已经如了你的愿,现在是你要帮我们的时候了。” 邓林却不理他,只是看着何姒:“小姑娘,小心身边人。” “什么?” 何姒没听懂,邓林却换了话题:“你问过我那颗枇杷树的来历吧?” 何姒不知其意,只好点了点头。 “嘉卉很喜欢吃枇杷,这棵枇杷树,是我幼年时将家中枇杷藏下,翻墙过来给她种的,没想到真的发了芽,还长成了大树。”邓林说着,目光越过围墙,仿佛又看了那棵树和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要!” 何姒直觉事情有变,还没来得及从范宇手中拿过蓍草,就听邓林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念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轰隆之声响起,分隔两家的院墙倒塌,一颗枇杷树顶开水泥沙石,拔地而起,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月光下,手握龟甲的老人终于回到了他盛年时的那一刻,他看着那颗枇杷树,就像看着自己的爱人,笑容幸福,眼神温柔,满怀爱意。 随后,邓林的身影也如金色砂砾浮动起来,在皎洁的月光中逐渐淡去,一阵风过,就只剩下一个缥缈虚无的轮廓了。 秦鉴上前一步,握住了何姒的手,少女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