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无相(1/1)

分明是白日,但这间窄小残败的屋舍内却十分昏暗。 楚寰挑了挑眉,问宁儿:“你是打算带走它,还是仍旧藏在原处呢?” 宁儿左侧的脸颊上,蹭了一块灰,她托起手中那块玉玦,摇了摇头,颇为坚决地说:“我要把它随身带着。” 她爱惜地看着那块线条粗朴的玉玦:“当时离开时,实在不知前路,我怕带在身边反容易丢了,才咬牙将它冒险藏在家中。” “天幸娘亲护佑,将它安安稳稳保到了今日,我一定会带着它一起回去。” 宁儿生着一双明如星月的眼睛,这样笃定又带着点天真的眼神朝自己看过来,简直让楚寰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 他并非笃信鬼神之人,但落在宁儿身上,却总有些举棋不定。 这是她的母亲留给她唯一遗物,叫人怎么忍心从她掌中夺走; 但那被斫断的残目断睛,又分明是不祥之纹,万一真有什么诅咒附着其上,宁儿这样羸弱,又如何消受得起? 向来乾纲独断的楚寰罕见地有些犹豫,他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枚白玉麒麟佩,其色白而不苍,云纹舒卷,灵动欲飞。 他不分由说,便将那枚玉佩塞入宁儿掌中,又把悬玉的玄金丝绳穿进宁儿握着的玉玦中。 那玉佩触手温润晶莹,色泽剔透,却是块成色极佳的美玉。 宁儿惊讶地看着楚寰,却见他微蹙着眉头,解释道:“麒麟乃仁瑞之兽,可镇奸邪,你若想将这玉玦留在身边,那便将它与这麒麟佩同置一处,多少能辟些凶煞之气。” 说着,楚寰又从襟中取出一块玄黑色镶赤金纹的方巾,将一佩一玦包裹住,方方正正地放入原先的木盒中。 他打量着那有些破损的盒身,神情中并不满意:“这是榉木所制,暂且勉强用它一用,回头我遣人送一个好些的楠木盒给你,你便将这盒子换了。” 宁儿有些忍俊不禁:“楚公子,难道你也信那等怪力乱神之说?” 楚寰深深地看了一眼宁儿,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波澜,他轻声道:“原本是不大信的,但遇到宁儿后,却有些信了。” 世上凡夫,将他视作承天应运的圣明天子,口含天宪、生杀予夺。 但从他独坐明堂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天高九重,九重之上,唯有金阙,没有神仙。 然而,此刻就在他眼前,却有一个宁儿。 如果世间不存在那令人重生再世、乾坤倒转的伟力,怎么会在她血尽而亡之后,又还给他一个活生生的、能言会笑的宁儿? 看着宁儿将那木盒慎之又慎地捧在怀中,楚寰心想,这样还不够。 他寻思着,什么时候去寻一趟那承国寺中的老和尚,想法子将宁儿的生辰八字请入供奉国运禄位的崇年殿中,好借皇室龙脉之气,辟杀诛邪。 这样任有什么诡谲巫术邪咒,也伤不了她分毫。 ---- 离开的路上,萧定竟然不知从何处牵来了一匹通体无瑕的白鹤马,那马极为驯良,见了宁儿,竟主动屈起前蹄。 楚寰微笑着鼓励宁儿,亲手为她持缰,教她如何踩上马镫,另一只手轻轻一托,就让宁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鞍上。 第一次骑在马背上,宁儿的眼睛莹莹发亮,又是新奇又是兴奋。 燕翎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再一次感到沮丧,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窄巷无法行车,但却可以骑马! 马蹄哒哒,却叫她不用再提着裙摆,行在泥泞的小路上。 楚寰亲手为宁儿牵着挽绳,萧定却牵着一匹神骏无匹的高头大马,缀在三人之后。 那马周身乌亮如油,不见一根杂色,皮毛之顺滑,在日光下如绸缎泛起波光。 惹得宁儿不住地扭头去看,与这黑马一比,自己座下的这匹白马简直秀气得像个姑娘。 她问楚寰:“那是传说中的乌骓马吗?” 楚寰笑道:“乌骓通体乌光黑亮,四蹄却洁白如雪,显然不是了。这一匹可称盗骊马,不过我却给它另取了个名字。” 宁儿好奇道:“叫什么呢?” 楚寰却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可以叫它无相。” 宁儿在心中慢慢品度这个名字,却听楚寰说:“宁儿喜欢的话,我教你怎么骑它。” 宁儿笑着说:“无相一看,便是英雄马,我无功无禄,还不配骑它。” 偏偏此时,那无相马一甩脑袋,打了个响鼻,像是在迎合她的话一样。 楚寰没想到宁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不赞同道:“这话说得不对。” 宁儿高高坐在马上,偏头看向走在她身侧的楚寰,即使在为自己牵马,她仍觉得这人丰神之处犹胜仙神。 此时她没戴上那帷帽,萧定先时便得了吩咐,早就将堵在巷口的人众驱逐一空,好叫宁儿不被打扰地从巷中打马而过。 而路过钱家门前时,她见那门户紧闭,虽然现在闹事之人已散了,但内里却传来一声声极凄厉的女子涕泣声。 宁儿有些默然,良久才问道:“钱家的闹剧,会如何收场呢?” 却是燕翎回她:“钱家那夫妇平日里克扣盘剥、侵财占孥无所不为,早已神厌鬼憎。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我们不理会,他们也迟早死于那些帮工之手。”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厌恶,但心中却盘算着,那妇人行事实在恶毒可恨,就这样轻轻放过,实在令人咽不下这口气。 但今日姑娘难得出门一趟,真为这等龌龊小人闹出什么动静,恐怕坏了她的心情。 燕翎冷眼看着这户门庭,待姑娘回府后,他自会料理。 更何况,钱家如此冒犯姑娘,莫说他们,燕翎抬头看了眼正按辔徐行的楚公子,便是这位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君子,私下里也不知能使出何等酷烈的手段。 否则,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当年钱老三趁宁儿丧母之危,以丧葬事阴夺其产,而如今他一朝身死,家财却被其兄长以同样的理由搜刮了个干净。 钱家夫妇当年以强凌弱,欺宁儿年幼丧母,恐怕等钱家妇人一死,同样残酷的命运将要轮回到钱家那孤儿幼女身上。 燕翎摇摇头,到底还是便宜了他们,宁儿当时才堪堪六岁,而钱四女如今已有十二了。 宁儿闻言,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莞然一笑,好像将那些过往的阴霾都抛诸脑后。 看着那双澄澈剔透的眼睛,燕翎忽然心中一动,他忙两步上前,低声道:“姑娘千万记得,回府后无论是谁,都不能叫他见到那枚玉玦。” 宁儿有些惊讶转过脸去,便见到燕翎那双毫不动摇的眼睛,他又强调了一遍:“无论是谁!哪怕是春草,甚至……是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