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切会慢慢清楚(1/1)

传达室里烟雾缭绕,保安大爷特地给叶北先生让出位置,送来果盘点心和茶汤。 叶北当即挥挥手,从包里拿出两罐忘忧茶。 “我有我有” 苏星辰刚坐下,就掏出手机,像是审犯人似的盘问起寻找孩子的阿叔。 “姓名。” 阿叔紧张的答道:“姜正初。” 苏星辰:“年龄。” 正初阿叔:“五十九” 苏星辰:“籍贯。” 正初阿叔:“山东zb,我是周村的。” 苏星辰:“有兄弟姐妹吗?” 正初阿叔:“我是正字辈,两个哥哥叫正国、正伟,三个妹妹叫正华、正梅、正芳,六姊妹里我排老三。” 叶北在一旁听不下去了。 “哥!你收收味儿!人家是来找孩子的,不是来找爹的。” 苏星辰耸耸肩,一副“你行你上”的样子。 雪明把点心盒子往正初阿叔面前推,紧接着问。 “叔叔,你可以详细说说孩子的样子,是几岁走丢的,是什么地方丢了宝宝,这些年去过哪些地方,有人帮你吗?” 正初阿叔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厚实的皮本,外皮已经卷边,也有不少碎皮子掉下来。 他舔着拇指,翻开本子,脸上就立刻有了笑容。 从书页中取出一张寻人启事,有小男孩的照片,还有姓名和身高,以及走丢时穿的衣服。 “这是我的儿子,他四岁的时候走丢了。当时穿着一件蓝红白条的羊毛衣,外面是变形金刚的小夹克,儿童鞋我不记得是什么牌子了,是红色的。牛仔背带裤。” 雪明:“还有其他的吗?尽量详细一些。是什么场合走丢的?” 正初阿叔:“我从钢铁厂下岗以后,和老婆吵架,孩儿他妈要和我离婚,偷偷带着孩子回江西萍乡,她在火车上睡了一觉,孩子就不见了。” 雪明:“记得是哪个车站吗?” “不记得。”正初阿叔摇摇头,情绪很稳定,“她只是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终点站,再去找就晚了。” 除了正初阿叔以外,其他三人都沉默了。 像这种无头案,要寻人恐怕难如登天,大中华有那么那么多人,那么那么多家庭,正初阿叔要找的孩子,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若是能健健康康的长大,恐怕早就变成了别人的儿子,与别人有了感情。 “我一直在这条铁路上奔波,早些年求过很多很多人贩子,花了不少冤枉钱,给他们送礼,送红包,想知道宝宝的下落,但是” 叶北打断:“你指望罪犯能良心发现?不可能的。” 雪明补充:“只有法律、手铐和子弹能让他们乖乖听话,服刑招供。” 苏星辰叹气:“辛苦了。” “不辛苦的,不辛苦。”正初阿叔讪笑着,笑容里有心虚和局促,这三个年轻人就像是三种不同的火焰,他们神态各异,言语却都是激进凌厉的意味。 正初阿叔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厉害的声与威,没有那么勇敢的魂与意。 他接着解释道:“我总要试一试,各地方民警很好,人们都很好,但是他们帮不到我,我就去找人贩子——我很机灵的,这些人收走我的钱和礼,一定觉得我好骗,好欺负,总会有录音留在我的手机里,我和民警配合过很多次了,每次都能抓到几个人。可惜想找到这些人很难很难,我也只做过十来次,扫黑除恶专项行动来了,就越来越难找到他们的身影。” 叶北比着大拇指:“牛逼啊。” 雪明不敢想——这种独闯龙潭的经历,对普通市民来说一辈子可能都碰不到一次,可是正初阿叔奔波十八年,这十数次与罪犯的斗智斗勇,似乎只是寻亲路上不值一提的小事。 过了很久,苏星辰才开口:“您一直在找儿子吗?没有想过放弃?” 正初阿叔听见这句带有劝阻意味的询问,只是抽烟,很久很久都没讲话。 苏星辰立刻解释:“我不是要您放弃,阿叔,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觉得您应该拥有更美好的生活,我看见您孤身一人,恐怕婶婶她后来是真的跟您离了婚,您说自己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他们也没有陪在您身边,这条路付出太多,收获太少。我照着您自己所说的经历来推断,哪怕是下岗了,您回故乡找个工作,和老婆继续过日子,应该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不是这个”正初阿叔眉头紧皱,突然开始挥手:“不是这个不是的,不是不是我来问你们我儿子在哪里,不是来听你们说教的。” 雪明抓住了苏星辰的手,语气冰冷:“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星辰大哥。” 叶北抓住了星辰的另一只手:“他知道,他都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五十九岁,咱们俩的年龄加起来才能让他叫一声[好哥哥]——别说这些没用的,整点有用的。” 没等苏星辰改口把这尴尬的气氛缓解。 正初阿叔就谈起这一路上的经历,一路上的过往。 “你们有兴趣爱好对吗?人们都有的,像是学音乐,打游戏,玩摩托车,或者是看电影,时间是那么那么多,下班以后就可以去做这些事情了,对不对?” 江雪明:“是的。” 正初阿叔急匆匆的解释着:“找儿子,就是我的爱好,我可以一边打零工,一边找他,我可以的,我做的很好的,我真的做的很好了。” 他卷起袖子,就露出粗大的指节,指甲很干净,没有油泥,是经常洗澡搓头,把身体都照顾好,铁粉与油污都清理干净了。 “你们看,我原来在厂里是卷钢车间的,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后来搞柴油发动机,帮人修拖拉机,我都规划好了。很多人贩子说,农村里喜欢收男孩子养老,他们要拖拉机运货,自建楼也要拖拉机,我就想,衣食住行是民生根本,我从这个交通入手,可以走很远很远,又可以照顾兴趣爱好,找到我儿子应该不是难事。” 从叶北胸口跳出一头坏猫咪,它就这么坐在桌子旁边,低头垂眼抿着嘴,静静的听着。 正初阿叔接着说:“我遇上好多好多人,去很多地方,不同的地方。” 他翻开泛黄的纸张,指着一个个姓名。 从山东出发,到江西沿线的铁路站点城市。 一页又一页翻过去,是一个个人名与账目。 帮助过他的人们数不胜数,几乎有一千三百多个名字。 小到包子馒头,大到数千元的现金借款。 “好人肯定是比坏人多的。”正初阿叔用力的点头:“我没有什么东西,就帮人干活换钱,换吃喝,换路费。力气是用不完的嘛!” 翻开下一页,便是各个柴油动力拖拉机的三包维修站点。 从衡阴市的五强动力有限公司,到江西黄河机械制造厂。 他去过四十八家不同的柴油发动机厂做维修员,开着可靠的拖拉机走过无数条山路,在村庄和城市之间旅行。 “不用担心我的。”正初阿叔笑着说:“我的工资很高,最多有一万两千多块钱一个月呢,挖沙工程船的柴油机我也修过,那是我最有钱的时候,就留着给儿子买房买车——我干这些活又快又好。我在想,他要是不会开车,我就给他当司机,会开拖拉机的人,开起车都特别厉害。” 叶北:“有没有想过重组家庭?” “不用的。”正初阿叔明白这好心人的意思,刚想回绝。 叶北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有个人帮衬着,有老婆孩子亲朋好友一起帮你找,人多力量大,总会有办法的——衡阴这地方四通八达,以前平阳县有很多人口拐卖案,我以前也接待过阿叔你这样的客人,也是来找孩子的。托朋友或亲戚去打听,总比一个人大海捞针要好。” “我也想过。”说到此处,正初阿叔开始挠头:“离婚以后,有好几次,也有合适的对象,想找我搭伴过日子。前后有四五个吧。” 苏星辰瞪大了眼:“四五个?” “嘿”正初阿叔抿着嘴蛮不好意思:“她们都是倒追,我留不下来——总在外面跑,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几次家,我不能害她们守活寡不是。” 讲到这里,故事就变得更复杂,更漫长了。 “第一个是干洗店里的妹妹,她有个女娃,丈夫赌博跑了,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很辛苦,我就和她搭伴过了半年。一开始只是搭伴过日子,后来她越要越多,嫌我的心都不在家里,不光要钱,还要我的时间,要我别去找儿子,我就与她分开了。” 正初阿叔抽完一根烟,又点上下一根。 “第二个啊,是在贵州那边,做后厨刀工的大姐,特别活泼,丈夫在外面有人,被她砍断了一条手,她赔了十来万,从牢里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就在贵阳的冷库生鲜市场和饭店打杂,她说我长得好看,身上有种别的男人没有的执着,想和我续弦,为我生个娃娃——但是后来夜里讲梦话,都在念我的崽。她气不过,就和我分开了。” 叶北小声与星辰嘀咕:“这人生经历也太离奇了。” 星辰与叶北淡然说:“正因为正初叔叔的执着,才会塑造这样的旅途吧。” 正初阿叔又说起别的女人。 “我在广州,放工休息的时候,从增城到琶洲,看张学友的演唱会,有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抓住我不放,说我身上的穿搭像模特,那时候我四十四岁,我一个土老帽哪里懂什么时尚哦和这个小姑娘不清不楚的纠缠了半个月,我要她好好做人,应该找与她年龄相仿,健康积极的男孩子。我去哪里她都跟着,头疼得很——她说身边的人都好幼稚,不像我这样务实。我就答应她去bj路太平馆吃顿饭,算约会,和她说这个餐馆的事,那是伟大的革命领袖去过的店,我和她讲,要为中华崛起读书,要为人民幸福做事。约会结束以后,我就提着行李跑路了。后来我想一定是伤了这个女娃的心,心里面难受很久很久。” 阿叔是典型的北方人体格,肩膀宽得几乎能堵住门,身高一米八五左右。 哪怕五十九岁了,神态就像是一头苍老的熊。 “我跟着江西铁路线往ah找,往杭州找,有个女记者,在一零年的时候她是三十来岁吧,是南通的,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她采访我,靠着我们一起写的故事挣了好多钱——她与我说,要不大家结婚,然后一起去找儿子。这样她的新闻就一直都能挣钱,也可以做好事。我当时开心得不得了。后来才知道,她是骗我的,到报社刊登十二月新闻的时候,我看不到寻人启事了,她也找到其他的素材了。就断了联系。” 这些故事在笔记本上,只是很少很少的一段。 “我回衡阴这个地方租了房子,房东太太又和我讲条件,她有三十多套房子,每个月收租都能挣四万多块钱,她要我当个二房东,别在外面奔波,大家扯个证,以后我来收租,白天伺候租客的水电物业修家具装灯泡,我还学会装网线搞wifi了,晚上就伺候好她——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儿子找到。一开始大家还能处得好,后来她的两个儿子毕业,回家里混日子,和我处不好,一直在为难我,看不起我,给我没事找事做,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没办法往外跑,我不想和他们有什么冲突,我那个儿子找回来了,估计也会和他们家里人闹矛盾,我就和她分手了。” 苏星辰:“坏女人” “不,她是好女人,她什么都知道。”正初阿叔解释道:“她都知道的,她帮我好多好多次,也帮我找儿子,现在每个月偶尔还会给我发红包,约我出来吃饭,我都不敢接,我怕接了,就走不掉了。” 叶北:“还有其他的吗?” 正初阿叔疑惑:“我就这些感情经历了,没有其他了。” 叶北:“不是我是说,还有其他线索吗?” “我不光丢了个儿子,我老婆应该还丢了个女儿。”正初阿叔皱着眉头,与三人详细说:“她当初与我闹离婚的时候,已经怀孕很久了。她平时都很小心的,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在我下岗之前,我们就约定好要离婚,各过各的。她找了个做木材生意的下家,四十岁的时候,还要为人家生个娃,才能安安心心的嫁进去。我和她吵架,也是因为这件事——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和我的儿子,算同母异父两兄妹。” 说到此处,正初阿叔给两位贵客递烟。 “当时她在孕期,是高龄产妇,用生命换人生坦途,情绪也不稳定,我们早就没有什么感情,只是谈到分家的事情,她生气我也气,她就带着儿子跑出去,最后儿子丢了,她气得早产,在萍乡的铁路医院生下一个女娃,也被人抱走,像是被人贩子盯上,跟了一路。” 叶北:“后来呢?” 正初阿叔:“哪里有什么后来,她觉得丢脸,又气到想自杀,还好她的新丈夫是个好人,与她好好过日子了,我就一直在找,没有停过。” 苏星辰:“听见了吗?” 叶北:“听见了。” 两人齐齐看雪明。 “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