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被忽视的份量（1/1）

与父亲全盘接受死亡的颓然不同，威廉只认为他们是基于某种未知缘由遭遇了超凡事件，并不认为他们已经死亡。 两种情况有本质的不同。 遇见这种无法反抗的事情不代表就会死，关键在于对恶意的了解和应对，要是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也不是不行。 之前那个少女的声音，他还清楚记得。 偷偷打量着周围，他仔细回忆母亲留下的那些笔记，那是专门为普通人面对超凡事件时书写的生存指南，其中被重点强调、反复强调的就是冷静，冷静，还是冷静。 尤其是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要尽量顺应事情的发展，推迟最坏结局的到来。 最起码能……死得体面些。 这不是开玩笑，那本笔记上就是这么记载的。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真会用上笔记里那些不着调的求生方法，自己母亲到死都只得到一份假的“猎人”魔药配方，没能真正进入那个圈子，笔记里的批注很难说有多少作用。 现在也是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试试看。 明白不能让沉默继续，也不能自作聪明有太多小动作，他松开抓着父亲手腕的手掌，用低头掩饰自己游移的视线，强忍着恐惧说道： “感谢您，死神大人，感谢您能让我们最后回到这里，遗愿的话，可以……可以请您给我父亲一些时间吗？ “三天？不，一天就够了！ “他只是个普通人，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但我已经过世的母亲是艾因霍恩家族的后裔，我传承着这份血脉，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情？” 这是最简单的自爆式套话。 把自己价值最大化的整个打包送上，只要对方不第一时间杀掉他们，那就说明他们确实拥有某种值得被觊觎的价值。 在生意场上，有筹码才有资格谈判。 这个道理在场的所有人都懂。 威廉敢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他确定对方和自己一家有关，而且是正面的，没有仇怨的那种，却对他们家的近况不够了解。 因为对方展示的庄园已经不是他家。 三个月前，为了解决即将破产的危机，这座庄园被抵押给他父亲的兄长克鲁敏子爵，换来他们前往南大陆的机会。 他父亲的生意一大半都在南大陆，那座黄金绿洲引发的混乱，直接影响到了他们。 还好，赌上一切的冒险总算有了收获。 只要能安全返回…… 把他们从危险的南大陆带回费内波特，又让他们看到这些，实在太麻烦了，明明制造幻觉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却依旧这么做，恰好说明这是一个人，一个认识他们的人，不是什么死神。 有没有恶意不好说，但大概率是可以交流的。 这就是威廉的目的。 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威廉说了什么，兰德尔目光闪动，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儿子，嘴唇嗫嚅着说不出任何话语，两只手却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反抗。 威廉没有回应父亲的阻拦，他低着头，声音很稳，显得很平静。 死神看出了他的拙劣计谋，发出如同碎石剐蹭玻璃的难听笑声，满是讽刺地说道： “呵，弗萨克皇室散养的小野鸡也敢自称艾因霍恩？真是可笑，你就连散养的小野鸡都算不上，甚至不如他们随手养的一条狗。” 这些话很尖锐，但威廉听到却很开心。 话说的再难听也是在正常交流。 这代表他猜对了，眼前所谓的死神不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可怕存在，而是传说中的非凡者，再加上对方还知道艾因霍恩这个姓氏的意义和来源，那就更说明…… 心中正转着这些心思，威廉还来不及进行下一步，就听到死神比坚冰更硬，比严寒更冷的声音： “看来，你们没有遗憾了，那就沉眠吧。” 在一阵咔啦咔啦声中，死神手中的冰晶巨镰如同有无数虫蛇蜈蚣交缠、攀爬般不断增涨。 随着巨镰被缓缓抬起，周围的声音隐匿，冰雪消散，足以摧毁生者所有灵性的撕拉声，已经先一步剥夺两人的心智。 当巨镰开始落下，两人失去了恐惧，镰刃继续落下，两人的表情变得痴傻，当毁灭的锋芒来到他们身前，一切都静止下来。 死亡没有到来。 一个不存在于现实的人阻止了它。 始终隐形站在一旁的赛丽亚侧移视线，看向那个只有她能看见的身影，脸上的森寒顷刻消融，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地说道： “干嘛又给人家种心理暗示，我可是纯洁的美少女诶，哪有心理医生像你这样撩拨人的，真是讨厌，小心我去亚瑟大人那里打小报告！” 出现在赛丽亚视线里的就是多拉格。 这是他借助封印物留下的一个虚拟人格，平时处于沉睡状态，只会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苏醒。 算是一种变向的守护。 要说赛丽亚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绝望魔女”在心灵领域同样擅长，尤其是直接的毁灭和持续的伤害，就算是正常的“观众”途径半神也很难操控她们，更别说是依靠一件封印物的多拉格了。 故意装不知道而已。 这时候的多拉格面相已经柔和许多，虽然还保持着龙类特征，但棱角已经没有那么狰狞，一身白衬衣、黑西裤、黑皮鞋的简单装扮，再加鼻梁上那架银质眼镜为他增添几分学者气质。 虚拟人格被应激唤醒的瞬间，他就侵入赛丽亚的心灵，阻止她杀死自己的父亲和弟弟。 死神的冰晶巨镰就悬停在兰德尔脖颈边，怎么都无法继续落下，只有寒雾和冰霜仍在弥漫。 对于赛丽亚假模假样的埋怨，多拉格一边在她心灵中了解现状，一边轻声问道： “发生了什么，你明明不想杀他们，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一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呢？” 听到这个问题，赛丽亚的脸色立刻变回阴郁，她目光闪动着轻抿嘴唇，冷冰冰说道： “他们和我的关系被发现了，大概率是魔女教会，我不可能像汉娜那样保护他们。 “死在我手里，至少能轻松些。” 比起解释，这句话更像是在说服。 不是在说服多拉格，而是在说服她自己。 一位“绝望魔女”想要杀死两个普通人实在有太多办法可以用。 更加简单和高效的方法。 单凭一个虚拟人格可阻止不了。 汉娜是赛丽亚母亲的名字，是艾因霍恩家族的后裔，天生的半个“猎人”，多年前为了救出自己的家人，死在那场造成赛丽亚悲剧的纵火案中。 那也是一切的开始。 听到赛丽亚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多拉格小幅度摇摇头，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以及赛丽亚那点小心思。 此时此刻，他一双碧绿竖瞳泛起柔和波澜，唤来和煦而温暖的风，抚平赛丽亚内心的焦躁后，柔声说道： “真是少见，赛丽亚也有这么不坦率的时候，不过……我知道了，我来想办法。”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非常有效，赛丽亚一秒变脸，眉眼、嘴角都露出得意的笑容。 像是早就等着多拉格主动答应。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变脸的速度太快，她立刻装出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将冰晶巨镰炸散成漫天冰屑，又散去冰天雪地的幻象，只留下墓园中真实存在的这一片。 只见她跺跺脚，背过身去凝聚出一张冰晶圆凳坐下，双手托腮，稍显蛮横地说道： “哼，少来了，你都没离开过迷雾城，这之前还在荒岛上当野人呢，能有什么办法对付魔女教会那些疯子，他们可不会跟你讲道理？” 这话显得有些多余。 要说对她的了解，多拉格就是各种意义上的第一，很多她自己都不知道、不确定的想法，多拉格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谎言在他面前没有意义。 这是“观众”，也是“心理医生”的基本素养。 他很清楚赛丽亚对自己家人的复杂感情，崇拜强大的母亲却讨厌成为，厌恶懦弱的父亲却放心不下，看不上爱耍小聪明的弟弟却忍不住照护。 这一切都显得很矛盾。 她不认可母亲的守护，认为当时的母亲应该放弃自己，活下来为她复仇，而不是把希望让给一个没有能力逃离危险的小女孩，开启后续的悲剧。 这所谓的母爱她不认可，只觉得愚蠢。 她不认可父亲的能力，作为克鲁敏子爵的三子，除了每年需要花费大量钱财维护的老旧庄园，他既没有继承爵位，也没有继承多少财产，更没有维护好老子爵的关系网，只能不体面的从头开始经商。 这所谓的气魄她不认可，只觉得无能。 至于弟弟威廉？ 她最不认可的就是自己弟弟，鲁莽蠢笨、懒惰又贪吃，明明什么都不懂，作为弗萨克人的母亲就是看中他，还说得到真正的“猎人”配方就让他成为非凡者，见识另一个世界的精彩。 这种矛盾在那场火灾后很快发生质变。 当她迎来人生的至暗时刻，弟弟的听话懂事是那样冰冷，父亲的小心翼翼是那样刺眼。 她不需要，更不认可。 这一切的一切，她只觉得无聊。 经过最初的悲伤和疯狂，又度过漫长的抗拒和无视，她最终选择逃离所有，独自踏上旅程。 那是她从未后悔过的旅程。 只要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就会全部接受，不管过程和结果是好还是坏。 可逃避不等于舍弃。 那次去费内波特王国出任务，她特地选择前往塞威亚这座过于显眼的城市，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父亲遇到了麻烦，并不是所谓的顺手。 在过去，逃离是她的选择。 到现在，逃离变成了必须。 赛丽亚从没想过要通过杀死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来消除弱点，又或是走到更高层次。 她寻求的是自由，不被强迫着改变的自由，不是绝情绝性的孤独。 简单而纯粹，自私又极端。 迷雾城已经给了她这种自由，她不需要用这么极端的方法去追求。 但她没想到一位不受“原初魔女”影响的女性魔女有多么麻烦。 正神教会不想招惹她，很多隐秘组织想把她卖给魔女教会，就连万事都觉得无所谓的亚瑟大人也亲口说她是个大麻烦。 可就算早知道，她也不会放弃成为“魔女”。 因为她想这么做。 作为麻烦，她有身为麻烦的自觉。 她早就做好父亲和弟弟被魔女教会掌控的各种心理准备。 死亡，变成疯子或怪物，又或是被调教成“魔女”反过来对付自己……所有情况她都准备好了，唯独没想到他们成为了陷阱，却没有被魔女教会完全掌控。 现实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事情发生了也只能面对，当她感受到自己的血亲遇到生命威胁时，立刻就离开迷雾城赶去解救。 她想救下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又希望自己不受威胁，还要能解决后患。 对于这种想要、又要、还要的贪婪家伙，当自己无法解决的麻烦来临，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助，寻求可以帮助她的存在。 多拉格就是她选择的目标。 也是唯一的目标。 不是他有权限能让没有资格的人成为迷雾城居民，迷雾城邀请函的作用只是邀请，没有让人直接成为迷雾城居民的作用，该有的审核一个都不会少。 赛丽亚看上了他和叶夫卡的关系。 叶夫卡是“真实造物主”的化身，是极光会信仰的神灵，是亚瑟大人的合作者。 已经恢复部分理智的祂正在神弃之地重建神国，拥有绝对辉煌和传奇的历史，远不是魔女教会这种隐秘组织可以比较，只会比正神教会更强。 借助多拉格和叶夫卡之间类似学生和老师的关系，或许能找变正常的极光会帮忙。 这勉强算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多拉格没想到赛丽亚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请他帮忙，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有些傻傻的。 知道她现在是真的心烦，多拉格少见的开了个玩笑，说道： “你现在才有点小女孩的样子，能让你也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情，确实很麻烦……” 听到这话，背身坐着的赛丽亚默默竖起了耳朵，专心去听他后面的话语。 多拉格也没有故意卖关子，松了松衬衣袖口，继续说道： “倒是要让你失望了，我没有那么大面子可以让极光会帮忙，叶夫卡先生和迷雾城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但我有别的办法，大地教会怎么样？” 听到前半句时，赛丽亚的肩膀都耷拉了下去，显得有些失落，可听到后面，她整个人都惊讶地跳起来，转过身，满是疑惑地反问道： “大地教会？” 知道她在惊讶什么，多拉格点点头说道： “是的，大地教会，我只是个虚拟人格，你不能指望我凭空创造出奇迹，那不现实，还是‘观众’的方法更适合我。 “我可以让你弟弟正常的、合理的加入大地教会，拥有艾因霍恩的血脉，他能轻松获得魔药成为官方非凡者，这之后就会好操作很多。” 这是个理论上可行的方案。 成功的话，确实能解决当下和后续的问题。 正神教会的份量是绝对足够的。 赛丽亚不怀疑多拉格作为“观众”的能力，可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就算威廉有那种资格，在他成为大地教会的官方非凡者之前，还有变得足够受教会重视之前都很危险。 魔女教会的家伙都是疯子，他们对官方非凡者出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想到这些，赛丽亚先是皱起好看的眉头，然后又可怜兮兮地看着多拉格，眨着那双明媚双眸。 看懂她这番动作的意思，多拉格缓缓消失在她视线里，而赛丽亚自主行动起来。 是多拉格的虚拟人格接管了她的身体，赛丽亚没有任何抗拒，默默退到心灵的角落旁观。 只见多拉格操控赛丽亚先从兔子钱包里拿出治疗药水，喂给她几乎丧失心智的父亲和弟弟，又拿出布置仪式魔法的器具，分别准备安抚身、心、灵的仪式，做完这些他才说道： “其实不难，如果你愿意接受骑士团情报机关的职务，就能知道那些最高机密的情报了。 “这次魔女教会对付你应该只是顺便，她们被另一件重要事情牵扯了精力，你的应对也很巧妙，可以争取不少时间。 “至于大地教会？提前向费内波特城的玛蒂娜大主教和贝克兰德的凯尔特王子打个招呼，告诉他们威廉是你弟弟，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可不要看轻迷雾城的份量啊。” 最后那句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它就像是在赛丽亚心中崩碎天地般震撼。 完全听懂这个方案的关键，赛丽亚顿时喜笑颜开。 这一刻，宛如初春萌发的第一株新芽，深沉黑夜迎来的第一缕晨曦，干涸田地里涌出的第一股清泉，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充满了生机。 是她忽略了。 迷雾城从来不是什么信仰邪神的隐秘组织，也没有任何一个正神教会这样定义他们。 这里是“迷雾君王”的神国，拥有一位可以自由行走在大地上的神灵，大地教会、知识教会和战神教会都和他们有过合作。 赛丽亚是混乱使徒，就是她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