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原点(一百):终须一别(1/1)

“成为‘黑户’也是一种福气的表现……”婆婆语气平静地安慰着。 鳯姨却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哈,福气?这个福气谁稀罕谁拿去吧!有福气我都这个年纪了还嫁不出去?哦不对,不是我嫁不出去,追我的人多着呢!是全部被你反对赶走、被死板气走罢了!” 公公好像上瘾了一般,第二天又来了,还带着一些行李。婆婆没办法,就让他暂时住下,睡客厅的木沙发上。不让他住的话恐怕天天都来烦,最好的赶人方法还是让他暂且住下,别对他那么好,最好能令他死心再也不愿来。 妈妈打算给他一张毯子,怕晚上着凉,五舅大声喝止:“别给他!越快滚蛋越好!” 要开饭的时候,五舅拦住所有打算去扶公公到饭桌上来的人,并对我说:“幸幸赶紧吃,吃多点!” 说完就开始风卷残云,我也立刻跟上,快速给家人夹菜,然后狼吞虎咽。待会儿弄脏了可不好吃了,公公那黑乎乎的手我看着就没有胃口。 鳯姨的情绪越发不稳定了,嘴里絮絮叨叨的,有时叠衣服都能一直在发呆,我看着她的样子,感到越来越陌生。 公公终于要走了。 “以后不要再来了。”婆婆对他说。 公公走后,妈妈突然红着眼睛找到我,拿给我两张百元大钞,“这是公公说要给你的,没想到他还记得你。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我习惯性地拒绝了,让妈妈给我保管,“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拿去用就行。”我对不是自己劳动得来的钱(我称之为“软饭钱”)向来不感兴趣,但妈妈是个十分倔强的人,我费劲推搪了好几个回合她才答应给我暂时保管。 我看着妈妈把红毛收起来,不由得也发起了呆。 我该感激他么?他给了我两百元。 不过,过年没多久,也算是压岁钱吧,是应该的,作为长辈这么多年他才给过这么一次。 那舅父他们呢?他们也时常给我买东西,对我也和颜悦色。还有大姨妈、妹姐姨妈,虽然有时候一些做法我难以认同,但对我都不错。只是五舅每天都骂“那三个大的”,烊烊表哥还说“哇!我们家有三套房子!”我们沦落到今天这样有他们的原因在,我当然是站在妈妈、五舅、鳯姨这边的,五舅恨他们,那我也应该恨他们……实在是太复杂了,我理不清,也不能深刻理解这些关系。最后我想,我无法无缘无故地产生恨,毕竟他们都没有直接地对我造成伤害。就像五舅和鳯姨经常说明表姐忘恩负义,从小照顾她生活、学习,长大了这么多年没有来看过我们一次,但是妈妈感激她在她生我时的照顾,因此她就选择沉默,不表态。我也不表态吧!我还是小孩子,暂时还不明白大人的恩怨,各人之间的恩怨不能混为一谈,大人也从来没有让我恨他们,只是他们陈述的事实着实让我看清了一些表里不一的嘴脸…… 夏至一过,我又大了一岁。 那个春节舅父冷嘲热讽的话“不要像我当年那样,十岁才读书”看来应验了,而且我上学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妈妈越发的忧愁,没日没夜地顾虑,一年比一年担忧我的学业,什么时候才能去上学呢? 我本来并不怎么渴望上学,婆婆不让我去一定有她的道理,我们都信她的听她的,人活一世平安健康就好,在家里学习也是一样的,我可能还比学校里的孩子学得多些呢! 可是我见不得妈妈为此烦恼,我想象了一下我一辈子都和他们一样待在这个方寸之地,没有去上过学,出个门被人指指点点……我也跟着有些烦恼了。怎样才能离开这里?中了五百万。如果一直不中呢?婆婆不允许,没有人违抗,就成了一座围城,我们一直在这里面困着,想着出去。其实,她确实也是在保护着我们,外面的世界对良善之人并不友好,导致了我们各个不同的悲惨命运。 没有进入围城之前,五舅被欺骗、欺负,工作收入不够垫的“人情钱”多,被陷害,被全行业“拉黑”,被流言蜚语伤害,还生了病,省城大医院都治不好;妈妈被病痛折磨,被看轻,被“吸血”,为了生计还被抓过;鳯姨总是太过理想主义,看不清人心险恶,被蒙骗而不自知……进入围城后,我们不用怎么劳动,没有缺过一次吃喝,吃穿用度甚至比平常人档次更高,见识更多,五舅、鳯姨教导我并不比学校里的老师差…… 怎样才是对的?这个问题似乎无解。我想看到另一种结果,但是我冲不破围城,我们都不敢尝试,怕自己承受不住后果。 鳯姨冲破了。 在寂寥的深夜,她狂奔在大街上,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豪迈地一拍桌子,“不用找零了!” 她被两个帽子叔叔钳制住押上了白车,她的自由仅仅不到一个夜晚,来不及回眸,来不及道别。 “幸子,你先和婆婆回去睡觉,好好照顾婆婆。”妈妈和五舅陪着鳯姨上了车,我只好打起精神来,承担起责任。 “不用扶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婆婆抓着护栏坚持自己爬楼梯。 回到房间,已经快天亮了,我感到很困,也很精神,未知带来的恐惧拉扯着我不能放松神经。微亮的天色洒在桌面上,我看到了压在书下的纸条一角,上面赫然是鳯姨的字迹! 纸条上草草画着一个旋转木马,下面是一句话:我在这里等你。 在“离家出走”后的一次和鳯姨去广场上玩,售票阿姨第许多次问“为什么不让小孩玩呢?”鳯姨不再是原来的回答,她说:“因为我没钱,我能用书换吗?”她拿出了三本书,换了我坐九次旋转木马。 我在这里等你。 我们五个人永远是一家人,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团聚的。鳯姨,不管你怎么说,我都相信。 …… 第二天白天,人,并没有来齐。 “肥妹厂里要赶工,可能要晚上再来。”舅父坐在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阿幸现在几岁了?” 我不明白怎么突然问起我来,不应该先关心鳯姨的病情吗?她从昨晚开始就住在医院了。我条件反射地看向日历,是绿色的工作日,是我不小心暴露了我没有去上学的事情吗?我心里都是悔意。 已经回来的妈妈替我说:“十一岁了。” 舅父冷笑:“你看,我果然说得没错吧。” 大姨妈拉过妈妈,“你别介意三哥的话,他也是为了你们母女好。你是不知道啊,现在新政策下来,要推行九年义务教育,监护人不让孩子去上学的话要坐牢的!” 妈妈被“坐牢的”三个字吓了一大跳,脸色显见地发白了。 “我……我一直有上学的,我在天伦小学……” 大姨妈看都不看我一眼,对着婆婆就一顿指责,“妈子,你看看你,不让他们去上班干活就算了,孩子也不允许去读书,你看看你现在把这些儿女害成了什么样!阿鳯就是被你逼疯的!如果你再顽固不化下去,阿幸这辈子都没有书读!现在幸好有顺纹他们夫妇俩愿意帮忙,搞点关系能让她去上学,如果你再不让就谁都帮不了了,等着查到后统统去坐牢吧!” 妈妈嘴唇都有些发白了,身体都有些颤抖,眼里包着满满的泪。我实在看不得她这么自责的样子,但是无能为力,我说的话他们没有一个人听。我不相信这政策是现在才执行的,过往的那么多年,他们的冷嘲热讽下不是都知道了我没有真的去上学吗?那为什么等到现在才说? 五舅说:“兄姐,你照顾好阿幸就行,不用管我们了。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听他们的吧。” 舅父抖着脚尖,道:“放心吧,就没有你们三嫂办不到的事情!想入学就只有这一次机会!没有人会等你们。” 大姨妈道:“你们看倩琼多好,关键时候都是靠她帮忙。我下午就去医院替她,肥妹说晚上去,我也只有今天有空了,后面都要忙地里的事情,只能你们轮了。” 舅父说:“轮什么轮?谁不用上班干活?人人家里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上班请假那么容易啊?请的多工作都没了。实在不行就请护工,我们凑钱就是了!” 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相伴十年,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我迷茫地跟随着妈妈,离开了我的原点,走向未知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