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都花街青仙楼(2/2)

她没有还手,一直盯着自己的情郎,只想听一个答案。

走的时候,却是双耳渗血,再也听不到想听的话。

聋娘已行至二楼,并向左走了六步,脚步站定。

她停在一间房前,房门上悬着一红色木牌,上书,温婉儿。

“抬头。”聋娘开口,面如腊月寒霜,声音却似溪流潺潺,独具风韵。

门口站着的温婉儿闻言便轻抬起头,却不敢与她对视,视线仅敢停在聋娘的裙摆处,姿态毕恭毕敬。

温婉儿瞧着面容虽不如聋娘那般有棱角,属于是憨厚圆钝的长相,却自有一股恰到好处的温和甜美。

她也是苦命人,当是深谙烟花巷的生存之道。

聋娘在这里,就是天,可以定她们的命。

面前的聋娘仍在细细端量着,从温婉儿的眉眼唇色,到脖颈身段。

“今日无事,起牌。”

聋娘说完,继续朝前走。

温婉儿盈盈一拜,转身裙摆轻旋,回房后,将房门半开。

起牌,便是代表她今日身体无恙,可开门迎客。

而她将房门半开,是青仙楼红倌人的规矩,意味着挑客,非熟识不接。

聋娘向前又走十二步,再次站定。

房门上挂着的木牌,同样是红牌,上书,南玲珑。

而门口佳人虽低着头,却已是明艳不可方物。

“抬头。”

聋娘微蹙着眉,面对着南玲珑。

南玲珑抬起头,却直视聋娘的眼,轻抿朱唇。

她生的很动人。

不算倾国倾城,但仅凭一双桃花眼,就足够摄人心魄。

初阳恰好此时刚升起,她本就白皙娇嫩,更是被映照的璀璨生光,身后似有烟霞轻笼。

若她能再笑笑,必是百媚丛生。

可她心中有气。

虽说畏怯,也仍敢盯着聋娘看。

三日前,她便想将积攒的珠宝玉器与银票散银尽数交给自己的情郎,让他再凑凑数目,俱换成银票,为她赎身。

谁成想聋娘得知后,不仅将她锁在后院,还派了青仙楼护卫将她的心上人儿打了一通。

这三日,自然是失了联络。

所以,她心中有气。

聋娘很清楚南玲珑作何想法。

既然清楚,她自是不会让南玲珑行差踏错,误了一生。

“今日有恙,落牌。”

虽身体无恙,但是满面怨天尤人。

落牌,便是摘下木牌,今日告休。

聋娘说完,转身要走。

“我想去找他。”

南玲珑伸手虚拦住,对着聋娘说着,语态哀婉,话语恳切却坚定。

她说的很慢,每个字唇形也很标准,不为别的,只为方便聋娘读唇。

“不行。”

聋娘不想多说。

她觉得南玲珑和当年的自己很像,所以总得拦一拦。

拦得住,她就不必再说,而拦不住,说再多也是无用。

南玲珑咬着唇,秀色楚楚可怜,想再说些话,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轻声叹着,回身取下写着自己名字的红色木牌。

房门紧闭。

聋娘继续朝前,每十二步,一间房。

半个时辰,二十四间房,聋娘便已巡满一圈。

今日,十二位红倌人落了三牌,十二位清倌人只落一牌。

早事毕,自然是到了启板的时辰。

聋娘此时站在二楼楼台之上,俯瞰着一楼一位正仰头看着自己的女子,青仙楼凤娘。

凤娘面貌与聋娘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她艳丽无匹的脸蛋儿上,一双凤眼媚意天成,正嫣然巧笑,端的是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启板?”

凤娘天生妖媚,声却似莺鸣般清脆。

聋娘走下楼梯,点点头,虽听不见,但她看得清。

在这青仙楼,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话不清不楚,让她看不真切。

凤娘也不行。

“姐姐,今日南胜使臣好像进城。”

凤娘挥手,自有小厮去门口张罗开门,而她挽着聋娘走到一旁,字字清晰,闲谈杂常。

“南胜使臣总要待些日子,你记着让师师告休,侯上几日。”聋娘思索片刻,挑了一位最擅琴道的清倌人。

都说这位新来的南胜使臣喜好弦音,与之前那些明里道貌岸然,却终日流连花街的使臣有所不同。

“对了,姐姐,昨日新来的雏稚,性子好生执拗!”

凤娘这才想起,昨夜她掏出五十两白银,买下了芳龄不过十五的娇俏美人坯子。

“跪了多久?”聋娘听闻新进莺花,眉眼才舒了些。

“足一夜。”

“执鞭了?”

“三十六鞭,我亲自执的,不闪不避,不哭不喊。”

“三十六……”聋娘读清唇语,略微惊诧,“我去看看。”

没有雏稚能挨过凤娘的三十六鞭,还能跪上一夜。

于是凤娘挽着聋娘,转过身朝戏台旁的侧门走去。

掀开门帘,行过门廊,便是青仙楼后院。

季离在柴房里,仍跪坐着。

在他身边,一位身穿怪异黑色道袍的男子,正斜倚着柴堆酣睡。

男子名叫王有志,是青仙楼的护卫,年纪虽说刚过而立,瞅着总像是更大些。

本来凤娘命他守着季离,没成想不过半夜,他就打起了鼾。

别看王有志身穿道袍,那却是他自己花银子找女工缝的。

而且道袍皆白,何时见过黑色?

季离是男儿身,却被养父卖到这青仙楼中,端的是无比荒唐。

可他真没什么好抱怨,只因他本就活不长久。

从小他就生得俊秀非常,尤其体态羸弱又身形纤瘦,可偏偏朱唇圆润,反而更显得面上无血色的白。

邻里都说,季离男生女貌,是帝王之相。

他却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六。

幼时养父家境本来还算殷实,带着他也寻了好些名医高人,却都是这一句答复。

活不过十六。

他今年刚好十五,满打满算,还有一年可活。

此时,正当初阳升起,屋内渐暖,已是早饭时辰。

可季离现在不饿,还有点吃撑。

皆因半夜时分,有一位好心的小婢女端着一整盆热腾腾的菜,偷偷送来给他。

她说这是乱炖,她最拿手。

但是当季离用一长一短的筷子,划拉出盆里的半截鱼尾和没几块肉的鸡骨后,心里想着,应该也不算太拿得出手。

小婢女今年十四,虽说名叫陈圆圆,人却生得一点也不丰满,甚至比季离瞧着还要单薄瘦小些。

季离吃的很香,陈圆圆就在一旁双手托着腮看他,嘴里时不时还念叨着,姐姐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陈圆圆年纪不过将笄。

单看模样,十四估摸着都还未够,发育可能也稍晚些,身形都还没长开,却已是肤如凝脂,眉目含春。

本来,都说女大十八变,一切尚是乾坤未定。

只是陈圆圆的左脸上,偏生有胎记。

有了这块胎记,也就等于是定下了她的命。

她的胎记其实不算重,却从左边额头,一直弥散到嘴角。

眼窝处,最浓。

季离的视线从没有停留在陈圆圆的胎记上过,片刻都没有。

这让陈圆圆很是欣喜,庆幸自己选对了朋友。

在季离捧着盆吃饭的当口,其实柴堆旁的王有志还没睡着。

他装睡已经有一会儿了,却担心这个新进的苦命女娃被吓到,一直忍着不敢翻身。

手臂酸麻的他,只希望季离能吃得快些。

等了好一会儿,细嚼慢咽的季离可算是吃光一盆乱炖,陈圆圆也心满意足的收拾妥当,端着盆出门去。

本来按季离的微末饭量,无论如何都吃不完这满满一盆的鱼肉,但是实在是架不住陈圆圆的期盼眼光。

所以,他吃撑了。

而手臂已无知觉的王有志,刚想眯眼瞧瞧这女娃是不是又跪着,可不要死心眼。

谁知,却看到季离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书籍来。

季离被凤娘执了三十六鞭,却一丁点儿也不疼,自然是不哭不喊,不闪不避。

之所以不痛,是因为他虽说纤瘦羸弱,但皮肉却是极坚韧,好似金刚不坏,寻常刀剑难伤。

而这都归功于他手里捧着的这本无名破书。

虽说整本书看上去像被水泡过后又被火烧过,卖相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但,却很有用。

他养父说过,这是他生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从小就督促他勤练着。

所以季离每每发病痛苦或是咳血迷茫之际,就会照着书上的动作,一遍一遍的练。

虽说病没有好罢,但是却也稳定下来。

本来,他发病的次数从五六岁便渐渐增多,咳起血来也久咳不停。

到今日,每日咳血两次,每月发病一次。

比之前总要好上许多,但却并不会活的更久。

季离,还有一年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