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争夺公论(七)(1/1)
七月二十三日,都察院前往宣府验功的御史还有兵部点闸的官员先后回京复命,兵部按制开始为众人议功。因为朱晖、张俊等人承奏的立功人员人数多达万人,所以想要半年之内筹功真的时间紧任务重。 与之不同的是,对于列虞台岭之战郑行检所部壮举为奇功是没有人反对的。按制原本在宣府,朝廷就可以升赏,如今拖了将近两个月已经有些迟了。这也没法子,对于郑直究竟该以文臣身份升赏还是武臣身份升赏,内阁和六部还没有掰扯清楚。 内阁坚持这是文臣立的战功,因此郑直应该升赏之后正式进入都察院然后赴边地担任督抚,以便发挥他的作用。偏偏这事不但兵部和都察院不答应,吏部也不答应。按照他们的意思,郑直本身就有锦衣卫官身,虞台岭之战本身就是武臣的分内之事,因此应该升赏武职。至于升赏之后去哪里任职,二部不参与。 弘治帝对此一直冷眼旁观,各不相帮。毕竟郑直出京前,吏部就要摘了他武臣的身份。只是当时翰林院突然指派对方去山西,将明晰身份的事拖了下来。不曾想,郑直出去睡了一圈,然后又风光的回来了。如此,弘治帝想要刻意模糊郑直究竟官身是文是武的谋划也算正式破局。 这当然不怪郑直,毕竟身为臣子,国家有事就该挺身而出。可是弘治帝心里也不舒服,这才袖手旁观。如今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很多虞台岭的细节也被白石等人带回。对方那句‘国家养士百四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还是颇为可圈可点的。 于是七月二十四日,司礼监就吏部郎中张采的题本批红。 “升锦衣卫勋卫,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郑直为世袭锦衣卫指挥使,昭勇将军,上轻车都尉;不世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奉训大夫,协正庶尹。赐麒麟袍一领,玉带一束,红缎单靴一双,绣春刀一口,茄袋一个。” 郑直的武职升赏实在乏善可陈,按制度来就行。不过因为郑直所部杀得人头滚滚,若是按照定制,就是所有官职都不够他升的,故而由食指挥同知俸升为世袭锦衣卫指挥使,已经相当于超升四级(锦衣卫勋卫虽然食千户俸,给予世职时,却一般授锦衣卫百户,极个别授千户。以千户计升为指挥使,则三级,因为是战功,所以准予世袭,又算一级),并没有人反对。 郑直的文职升赏就众说纷纭了,翰林院一个萝卜一个坑,侍读,侍讲没有空位,不论是内阁还是吏部都不赞成文臣军功连升或者超升更何况是清华词臣。奈何大明是讲究成例的地方,今日若有军功不封文臣,则他日何以激励人心。毕竟如今在边地统帅武臣的都是挂着都察院和提刑按察司的文臣,因小失大,不值得。 因此弘治帝将郑直的军功分成好几段摊开,又特意将正在丁忧的侍读顾清改为南京翰林院侍读掌院,众人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此次封赏最大的不同就是将郑直如今在官场不尴不尬,不文不武的局面摊开在了明面上,彻底的将他定成了禽兽,摆脱了勋卫这个尴尬的位置。 “快快快。”郑墨拿着誊抄而来的关于郑直升赏的告文找到了书坊“刻出来,俺要今个下午见报。” “这咋可能。”书坊的掌柜赶紧劝“郑斋长,俺们雕版师傅半日可雕不了这大一张。” “那就……”郑墨想了想“这样,就只登这一条,还有这几条音耗,其余的只要能够占住地方,别留白,你随意,不过一定要在申时初刻刻好。” “不是。”掌柜有些无语“郑斋长,俺们手头还有活计呢,你们的报纸讲好了十日一刊……” “加银子。”郑墨也不磨叽“李掌柜,老李,帮帮忙。” 掌柜赚够了人情,这才故作为难的答应下来。 郑墨也不废话,赶忙转头就出去,找他前几日雇佣的那些孩子。因为当时讲好的是十日后送报纸,只要把五百张报纸免费送完,就可以每人得到二十文的工钱。对于郑直给的那五百两究竟能够支撑多久,郑墨也不清楚,反正他决定了,银子不够他自个掏也不会再找郑直要银子。郑墨要证明给十七叔看,他的本事。 “你这是喊了多少人?”不怪郑墨发问,实在是面前站满了衣衫褴褛的稚童,一个个那清澈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以至于在虞台岭见惯了生死的郑墨突然不忍直视。 “俺也不晓得。”当初郑墨随意找的那个孩子道“开始就几个,可是后边就互相传话都来了。” 郑墨挠挠头,这些孩子怕不有百多人,可是一共五百份报纸,就太浪费了。况且他的能力有限,真的大方不起来“你叫啥?” “狗蛋。”不等那孩子回答,旁边立刻有人报出了对方的名号。 周围立刻一片哄笑,那孩子也不生气,跟着傻笑,显然他的威信并不足以震慑所有人。 “狗蛋,你把这里的孩子算算一共多少人。”郑墨扬声道“俺以后把工钱给你,你来发,还有不准欺负人。” 顿时周围静了下来,之前不以为然的孩子们立刻闭嘴了。 “老爷,真的每日二十文?”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娃娃奶声奶气的问郑墨“女娃也是二十文没错吧?” “没错。”郑墨回了一句“申时初刻,在这等着。记着必须把俺的东西发去每一家茶馆,酒楼,酒肆,饭馆,戏楼。” 这就是郑墨想出来的破局之术,由他雇佣孩子将载着各地商讯的报纸免费送去这些吃饭,杂耍的地方。毕竟民以食为天,只要这五百张里边能够让一个人发了财,那么‘道报’的名号就算立住了。当然因为孩子太多,他决定多印一些。郑墨确实心未冷,奈何跟着郑直这种禽兽处久了,也谈不上滚烫。只是能力所能及,他决定印五千张。 暮鼓之音敲响,张文宪在翰林院外会和了祝肇光之后,就跟做贼一般,避开众人向着‘道报斋’走去。讲实话,这几日下来,他们两个也对这报纸兴趣大减。再加上今日郑直的封赏宣布,两个人心中直打鼓。 郑直升为了右谕德,这显然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毕竟如今春坊官一般只授予左春坊。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如今的左谕德就是郑直的叔父郑宽。叔侄同为翰林词臣,文职品级一般。真论起来,郑直还略胜一筹。毕竟不用等九年一转,就直接抢先迈入侍读的行列。官场是论资排辈,也是达者为先,一步快可就是步步快了。 可也因此,明日之后,郑直就不能再去起居注馆当值了。可以讲,郑直得了面子,丢了里子。同时内阁丢了面子,得了里子。半斤对八两,谁也没沾光。 关键郑直不在起居注馆当差了,他们呢? 二人刚刚走到道报斋门口,就跑出一个稚儿,却不是如同以往般推销梨,山楂之类的水果,而是求他们每人收下一张纸。张文宪看那稚儿可怜,也就接了过来,看都没看,走进道报斋大堂。门口的小厮赶紧凑过来行礼,看到二人手里的纸,笑道“这帮猴崽子,咋送到自家手里了。” 张文宪和祝肇光一听,这才摊开手中的纸,果然题头“道报”,底下确实斗大的字刻着今日朝廷明发的对郑直的升赏告文,张文宪有些无语。报纸的另一半才是郑直要求他们刊登的那些商讯,至于原本应该留白的报纸后边竟然刻着更大的几个字“真书坊就是好”。刊印报纸的书坊就叫真书坊,反正郑墨要求刻啥都行,于是书坊掌柜就浑水摸鱼,刻了自家名号。 祝肇光道“有意思。”看张文宪不懂,解释道“这不就是郑中允……右谕德讲的销路吗?” 张文宪瞅了眼外边依旧穿梭在各家酒肆,茶楼,乃至古玩字画店里的稚童,点点头“对,好法子。” “二位仁兄来了?”二人正聊着,郑墨急匆匆的从外边走了进来“实在抱歉,原本的版面因为事发突然,都被俺给改了,还望两位仁兄勿怪。” “唉。”祝肇光赶紧道“这本来就是咱们三个盲人摸象,如今倒是感觉郑兄这法子才是对头。” 张文宪立刻附和“这请稚童送报,简直是神来之笔。” “两位仁兄不怪廷珪,廷珪就心中偷笑了。”郑墨赶紧自谦一句。 “哎。”祝肇光赶紧道“这真的不是俺们吹捧,此法甚为妥帖,如此俺们的报纸就永远不怕送不出去了。” 正在喝水的张文宪差点被呛到,没法子,送东西都送不出去。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信。可偏偏,前些日子开业时,真的出现了他们拿着精心印好的报纸送给围观众人,人家都当了厕纸。 不管咋讲,这个开头不算好也不算坏,反正张文宪和祝肇光倒是比之前有了些兴趣。就在几人各抒己见,商量过几日下一期咋办的时候,几个人走了进来。 “斋长。”小厮一看,赶紧吆喝一声郑墨,然后迎了过去“何掌柜。”立刻起身与张文宪,祝肇光一起走过来见礼。此人就是对面望凤楼的掌柜,不晓得对方来意。遇不到就罢了,如今三人都在,若是只有郑墨过来招待就太失礼了“不晓得有何见教?”请对方落座。 “郑斋长。”何掌柜从身旁的亲随手里接过那张报纸,递给郑墨“这是贵斋出的?” “对。”郑墨等人心头一紧,不晓得哪里不妥“还望何掌柜指教,俺们是不是做错了?” “不不不。”何掌柜哭笑不得,指指郑墨手里的报纸“这背面咋还有真书坊的字号?” “哦。”郑墨小心回答“他家印的。” “那能不能登别家的?”不等何掌柜开口,他身后的一个中年人赶忙插话。 何掌柜瞪了一眼身后人,他已经看出来了,郑墨等人不过是无心插柳,奈何身旁人已经露了怯“实不相瞒,这位是俺妻弟,有家绸缎铺子,料子手艺都不错,奈何他为人吝啬,舍不得租好门面,这不买卖半死不活的。这样,郑斋长开个价,俺们掏银子,把字号也印在上边,要多少银子?” 郑墨三人眼睛瞪大,同时瞅向那人手里那最让三人嫌弃的斗大的‘真书坊’三个字,这似乎是大买卖啊。 下值后郑直哪都没有去,直接回了家。一下车郭帖就告诉他,曹三郎来了,郑直皱皱眉头。 “俺已经相看了院子,待那边修缮之后,就会搬过去。”有一阵没见,曹三郎面色青白,脚底虚浮,再没了没了往日神采“若是十七哥愿意,就把俺二姐抬进门吧。” 郑直不由腹诽“三郎不信俺?讲好的三年……” “那是她在的时候。”曹三郎打断郑直的话“俺想通了,很多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揪着不放,最后多半是要后悔的。俺虽然不识几个字,可还懂些事。那七姐夫守孝不到一年就能再娶?大姐守寡还不到一年就能嫁去国公府?那能是正室吗?民间寡妇再嫁都要守孝三年呢。可俺爹已经应了人家,俺也无力阻止。俺不想二姐最后也落得一个没着没落。” “三郎。”郑直面无表情道“这世间很多事看起来很难,可做起来并不难。俺讲了三年,就一定会做到。” 这也是郑直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他想到了徐光祚提亲,可估摸着对方成亲也要等曹大姐守孝之后,偏偏现实不是这样。 如今是弘治朝不是正德朝,况且文臣连弘治帝都敢指着鼻子骂,一个太子可没有那么大本事压制舆论,徐光祚咋敢明着违反《大明律》?这背后一定还有人支持。是谁? 再者太子盯上了曹二姐,他不论是娶还是纳,最后都好不了。所以郑直只能拖着,拖到他有合理的理由甩开曹家两姐妹为止。这并非痴人说梦,田氏已经开始向他提供太子的行踪了。 而徐光祚想娶曹大姐,做梦吧。钟大真人的妻儿这段日子一直东躲西藏,已经对徐家充满了愤恨。 打发走喋喋不休的曹三郎后,郑直不得不借着探望的借口,又溜进十五姐那里寻求蛛丝马迹。可对方显然恨上了郑直,根本一无所获。 原本召集方氏等人,准备为郑直庆贺的汤素娥看到一身疲惫的郑直,立刻改了主意。把众人打发走后,将他拉进怀里为对方按摩“官人若是累了,不妨在家歇息几日。” 郑直苦笑“不成的。” 出乎所有人预料,郑直得知升职后并没有高兴,反而尴尬。毕竟如此一来,他的资历就跑到了郑宽前边了。他又不是杨廷和,不需要自个做翰林装清高养望,爹去外放捞银子杨家。更为难的是他和边璋等人正在张罗的会试同年会。 郑直如今也算半个士林中人,因此对这些人啥德行一清二楚。他得状元不服的本来就大有人在,如此一来,这同年会前途堪忧。奈何开弓没有回头箭,一部分请帖已经散出去了,他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官人今夜去刘小娘那里吧。”汤素娥想了想“奴晓得官人心里有火,又舍不得对奴发。” 郑直哭笑不得“不成的,俺曾经犯过错。”看汤素娥不懂,歉意的看着对方“俺有一妾,唤做孙二娘。为人通透,一心全都放在俺身上。俺也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啥都不愿意瞒她。可去年又一次,俺心里憋屈,伤了她。从此以后,俺就决定再也不乱发脾气了。” 汤素娥迟迟不见动静,郑直不得不选择主动出击。果然如同钟毅所言“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很满意对方此刻的反应。快快坦白,如此,俺才能将心里的各种不堪倾诉给你。 “哦?”汤素娥有些躲避郑直的目光“此人如此懂官人,那为何不接回来与我相见?” “她已经为俺殉情而亡。”郑直伸手抚摸汤素娥的脸庞“那两口小神锋就是为她和俺另一妾殉葬。太太不会恼了吧?若是不喜,那口大神锋……” “我的。”汤素娥脱口而出,搂紧了郑直“能有如此忠仆替奴照顾官人,奴欢喜还来不及呢。” 郑直对孙二娘如此恋恋不舍,让汤素娥又惊又喜,却更不敢泄露身份。与它,越在乎才越怕失去,越怕改变。孙二娘已经死了,就让汤二娘来照顾亲达达吧。 一旁为二人摇扇子去热的顶簪有些无语,牡丹君这欲擒故纵的本事真高。这不,强……达……官人……爷连饭都不吃,就抱着对方进屋了。心中也不由好奇,那孙二娘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能让爷对她念念不忘。据安嬷嬷讲,是个胸前顶着两个球,心地善良的无知妇人。可是顶簪不信,爷是啥人,怎么可能对那种俗物恋恋不舍? 瞪了眼端着饭菜进来的满冠,顶簪放下扇子,向卧房走去。太太不行的,没有她,就更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