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恶五月(十二)(1/1)

经过多日打探,被围在万全右卫城里的众位监枪,副总兵,参将,游击们在日夜兼程赶来主持全局的张俊分析下,终于得出结论,鞑靼是被一股不明来源的明军堵在了虞台岭谷口。鞑靼人这么多天都没有走成,就证明这股明军战斗力不弱。 “据夜不收得到的消息,火筛就在这股鞑虏之中,敌军总数可能不下于三万人。”鞑靼入寇当日,张俊着急救人摔伤了,此刻依旧带伤指挥。这在目下房中在座诸将之中并不是特例,除了极个别人外,其余的绝大部分都是这样。副总兵白玉、大同副总兵黄镇、参将李稽、游击郑虎、监枪内官李增等各个带伤,都是一番血战才能坐在这里。而分守新河口堡和柴沟堡的游击将军张雄,穆荣以下四十余将官三千官旗已经战死。 “这他娘的是谁下的这一网兜?”白玉盯着堪舆“也不怕撑破了肚子。” 他这不是高兴,而是羡慕。没法子自太宗以来,明军再没有一次决定性的胜利,哪怕是汪太监的时候也没有。不是不想而是鞑靼马多,机灵,一看时机不对,拔腿就跑。而明军对墙外已经不熟悉,再加上文官掣肘,彼此钳制,真的已经几十年没有遇到过这种局面了。以至于他们这些边军宿将都有些不会打了。这要是真的一网成擒,莫讲超升,就是封伯也不是妄想。 “卑职认为,这洪水坚持不了多久。”李稽提醒一句“堵在鞑子后边的那些人也坚持不了多久。”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能够阻拦住鞑子的那些人战斗力一定不弱。如此普通人就可以排除,只能是目前溃散在古城河北岸的三路人马,两路堡内残军可以做到。可那些人拢共加起来不可能超过五千人,那还是没有战损的前提下,而入墙的鞑子至少三万人。 常言道‘穷寇勿迫’,为啥围城一定要‘围十缺一’,不就是怕困兽犹斗吗?你要杀光人家,人家能不搞死你? “某愿率本部为大将军前驱。”郑虎起身请命。目前为止他已经损失了一多半兵力,包括战死一个远房同宗兄弟,一个同宗侄子。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堂兄郑仟和把兄弟李怀多半也已经战死。于情于理,郑虎都要报仇。 “郑游击身受重伤,本部也损失不小,随俺一同就好。”张俊和郑虎不熟,对方是客军还被穆荣给坑了,这时更不敢让对方打头。无他,信不过,张俊看向其他人。 奈何所有人都不吭声,毕竟城里也只有一万人,出去的人少了不顶用,反而会被吃掉。去的人多了,这右卫城咋办? “京师已经得到消息。”李增此刻开口“想来不日京营就会增援。” 众人沉默了。对方这话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提醒大伙,京营的老爷们要来了。若是不能尽快决断,最后肉不但吃不到,估摸着汤都不会有。 “俺借给郑游击五百人。”同为客军的大同副总兵黄镇开口“明日出军。” 张俊有些无语,果然山西老细,精打细算。赢了,自当分一杯羹,输了,不沾一点关系。可目下他也实在无人可派“俺也借给郑游击五百人。” 白玉一听,立刻道“俺借给郑游击三百人。” 李稽虽然同样损失不小,却也道“俺借给郑游击二百人。” 郑虎一算,加上他的五百多人,拢共两千五百多人,起身道“末将得令。” 张俊等人立刻调兵,争取毙其功于一役。这可是大功,一战封侯也未可知啊。至于那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明军是谁,张俊才懒得问,只要事成了就行。京营来之前,这里他是最大的,最大的。 郑直等人很快就发觉了鞑靼人绝望的气势。已经好几天没有再披挂上阵的郑直站在第二道木墙后,看着对面木墙上的影影幢幢。其实两堵木墙就二十步距离,互相都能看得清,根本不利于大军调动,可这正是郑直想要的。 如今郑直有了人,已经在边墙后又修了十道木墙。只是如今洪水慢慢褪去,木墙和洪水间的空隙以可见的速度在扩大。郑直就玩起了这种被江侃称为‘关门打狗’的策略。 正想着,郑直鼻子有些痒,弯腰打了个喷嚏,一支清光弓矢钉在他身后的家丁头上,陪着来的张荣赶紧把郑直拽回木墙之后。 不等两人感叹,就听到有人喊“鞑子上来了。” 新得木墙争夺又开始了。 因为是近距离作战,达达的长矛无法施展,弓箭则因为双方混战作用不大。两边完全就是用短兵,用石头殊死拼杀, 很快,面对潮水般的鞑靼人,明军的第二道木墙失守,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边墙已经近在咫尺,鞑靼步卒士气如虹,嗷嗷叫的冲向面前的最后一道木墙,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回家的步伐。不想此刻先前城头稀疏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继而从最后一道木墙之后蹿出了三十余匹披甲战兵。马上的骑士根本不用刀,而是全速冲进了鞑靼步卒之中,与此同时,跟在马队后边的鞑靼效死如同疯魔一般杀了过来。 这些骑卒并不是攻打木墙,而是从木墙两端的无数京观绕过,直接杀向已经扩大到足够十人并行的通道。而身后留给了效死和明军来解决,鞑靼步卒顿时大乱。 眼瞅着马速因为鞑靼步卒而快速慢了下来,骑卒这才抽出马刀,一边挥砍一边调转马头,向后折返。待距离陷入混战的人群几丈后,又调转方向,重新加速杀向通道。 而此刻通道上的鞑靼步卒正在重整队列,这又为马队加速提供了宝贵的距离。 明军骑兵打头的并不是风头正盛的郑直,而是一名前日主动投奔,纳了投名状的鞑靼百夫长。据说是因为他们的头人抢了他的媳妇献给了啥塔布囊,心中气不过才带着人投诚。 郑直不是不晓得此人可疑,奈何好骑兵真的凑不出来三十多人,就选择让对方打头,不老实就弄死对方。 此刻这个叫塞因度杜鲁的百夫长一边驱动战马加速一边回头大喊。 “他在喊啥?”跟在头马之后的郑直询问身旁的张荣。 这三十五匹马是他们这几日趁着鞑子进攻空档四处搜罗的,也是郑直这次的杀手锏。事实证明,这法子不错,不过只能用一回。 “不晓得。”张荣此刻也是杀得兴起,只想着砍人,哪顾得上那么多,不老实就宰了“杀杀杀……” 这几日的厮杀或多或少对每个人都有影响,张荣发现他竟然敢对着鞑子拔刀了。由此他仿佛找到了第一次翻娘子的墙头,把她按在地上的一次次蹂躏的感觉。 因为洪水渐渐退去,通道的距离大大缩短,几乎一眨眼他们就杀穿了鞑靼人的溃兵,眼前豁然开朗,打头的百夫长嚎叫着杀向一群正四散奔逃的鞑子。郑直等人立刻从那些人的穿着判断出他们不是普通的鞑靼人,是鞑靼的贵人。 “杀,杀光他们,一个不留……”郑直兴奋的扔了雁翎刀,抽出肋下两把鞑靼弯刀架起。因为马速足够快,他甚至不需要挥舞,而是双臂前伸,就能收割无数鲜活的生命。 只是他们毕竟人少,很快鞑靼人就从慌乱之中恢复过来。一群举着长矛的鞑靼骑兵冲了过来,远处也有鞑靼人在弯弓搭箭。 “五郎,撤。”朱小旗和刘三一边疯了般大喊,一边快速靠近郑直。 奈何郑直正盯着被一群鞑子护卫,快速向着那些鞑骑奔去的一个鞑靼贵人“挡俺者死……”话音未落,他已经将手中刀当做砖石扔了出去,奈何第一口刀偏了,落在地上,第二口刀虽然刺中,却偏了,刺在了马腿上。好在那匹马得用,直接栽倒,将它身上的贵人摔在地上。 郑直不等那贵人的护卫下马救人,就赶在他的战马被砍翻前抽出靴中刀腾空而起,扑在了贵人身上,划在了对方脖颈“杀汝之人,大明郑行俭……”毫不犹豫的将对方甩开,用匕首扎在冲过来鞑靼护卫面门,直接夺过了对方的马刀重新砍了起来。 “五郎……”朱小旗大喊着凑了过来,跳下马“快,快,上马,鞑子来了……” 郑直跳上马,瞅了眼转瞬即至的鞑骑,从他原本的坐骑上抽出已经崩刃的苗刀“一会把俺扛回去。”讲完一夹马腹,迎着面前乌泱泱嗷嗷叫的鞑骑冲了过去“杀!” 他懂啥叫见好就收,可若是这么撤了,鞑靼效死们该咋想?郑直真的只是想有限反击,他也不想这样。都怪那个杀杀嘟嘟噜,带着他们杀穿了通道,可已经没法子后悔了。若是不能再创造奇迹,不止他,边墙上所有人都要死。 张荣赶过来,朝着朱小旗大吼“你他娘的咋不拦着?” 朱小旗也不吭声,跳上一匹伤马,向着郑直冲了过去。他晓得郑直要用秘技了,虽然不懂郑直为何不退,却还是记得对方的叮嘱。 张荣大骂一句,用刀背抽打坐骑也追了过去。与此同时,场中残余的十来骑也向着郑直冲去。此刻在他们心中,郑直是无敌的,他不会败,可是会累。他们要在郑直累的时候为他挡刀。 眼瞅着对面色目鞑子的眼睛都能清晰可见,郑直将苗刀一挥,咬碎了嘴里的药丸“杀……” 白石捂着脑袋看向山下,他就纳闷了,怎么转移到哪里,郑直那个神经病就跟到哪里,仿佛非要给他直播求打赏。 不过很显然对方一定跟着史臻享学到了什么,或者得到了史臻享什么东西。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山下这种非人的场景,单人单骑一眨眼砍死百多骑兵,然后又单人单骑追杀无数的步兵。 郑仟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懂,为何郑十七会这么强,难道是隆兴观的那位陈道长教的?之前在武举会试时,他还觉得对方锋芒毕露,此刻才懂,郑十七那已经算收着了。 一旦战事结束,那么虎哥他们一定追问李怀的下落,李怀死了便罢,若是活着……郑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那时郑十七就是他的保命符。心中不免后悔,当时应该捅李怀一刀。 他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担心李怀丢下他,才先下手为强。这些日子同样饱受煎熬,可做就做了,他要活下去,三房还需要他,母亲,妹妹还需要他,何娘还在等着他。他不能死,不能平庸。 扭头看向同样默不吭声,注视山下的十三姐。对方和郑十七早有奸情,似乎留下比嫁出去对三房,对他更有利。 “十七!”唐玉璞等人也已经站了起来,领头的那个人,照白佥事讲的就是郑直,此刻对方突然栽下马。奈何那些鞑子已经丧胆,竟然头都不敢回的继续逃跑,并没有抓住这次机会。 随后而来的零零散散的明军骑士,总算赶了过去,将对方扶上了马,远处已经出现了明军步卒的身影。 十三姐终于松了口气,心虚的瞅了眼周围。她不会承认是担心郑十七那个混账的安危,而是害怕对方影响到了战局。是的,这几日白佥事不停跟她们讲那堵墙的作用,十三姐才明白郑十七为何搭上无数生灵也要堵在那里。 “好悬啊。”此刻坐在白石身旁的中官也是长舒一口气。 “廖守备认识郑勋卫?”白石不动声色询问。 “之前俺在真定抽分厂做管事。”廖守备并没有否认。 廖镗过去一年过得很滋润,通过窑厂,瓷市,皇庄清退,他终于获得了京里老公的赏识,然后年初调入宣府担任新开口堡镇守中官。这相比抽分厂简直是受罪,还要接受兵部调令,可廖镗却甘之如饴。 很简单,这就是兜兜转转快速升迁的法子。因为边地镇守中官与内地镇守中官晋升标准不一,故而他下一次再调入内地某处担任镇守时才不会遭遇太大阻力。毕竟边地一年到头都在干仗,比如这一次,他若是立了大功,回去走走门路,说不得就可以立刻做内地哪个布政司的镇守太监了。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现实很残酷,因为他的失误,杨玉忘了关堡门,以至于新开口堡失陷。要不是廖磊拼死护着,他早就死在山下了。在山上困了十来日才遇到了同样东躲西藏的白石等人。 这时张彩走了过来在白石耳边低语几句。 “廖守备咱们准备下山吧。”白石并没有心思感慨“这些鞑子已经没有心思再攻打此处了,再不走,就真的都要被砍了头筑京观了。” “柴沟堡?”廖镗试探着问。 “右卫城。”白石示意郑仟等人一起“这功劳咋滴也有咱们一份。” 廖镗一听,眼睛一亮,立刻从善如流,扶着廖磊站了起来走走走。 众人不得不纷纷起身跟着白石向山下走去,却没有留意到张彩几个人并没有跟着。 不多时七八个衣衫不整的明军彼此搀扶的走了过来“千户,这里好像有人待过。” 为首的千户吊着胳膊,一听,赶忙道“瞅瞅,小心。” 众人之中腿脚好的抽出刀开始探查起来,不多时有人戒备的看向一处“谁?” 其余人也赶紧摆开架势。 “俺们是明军,你们是谁?”千户小心翼翼的试探询问。 “俺们也是。”片刻后,对面也传来了字正腔圆的京师官话“俺们出来了,莫伤到。” 千户示意众人后撤,不多时对面出现了四个衣衫还算干净的壮汉。 “锦衣卫的?”那千户瞅了眼四人的装束,试探着问。 “正是。”张彩一听拱拱手“在下副千户张彩,不晓得……” “俺是杨玉。”那千户一听,松了口气,张彩这名字他听过,之前跟着一个画师在东厂做事“都出来吧,这是东厂的弟兄。” 张彩迎了过来“敢问可是杨提督?” 杨玉苦笑“惭愧惭愧。” 张彩赶紧道“杨提督哪里话,哪里话。”瞅了眼几个手下,缓缓抽出了身后的匕首。 原本他要留下来收拢这些溃兵,可如今不能留了。这当然不是白石让他做的,事实上,白石也不会晓得的。 至于原因,很简单,杨玉在锦衣卫比他们门路广。跟着白石他见多了光怪陆离的事,张彩懂,一旦有这等大功,杨玉冒出来抢一点都不为过。与其到时候他们担惊受怕空欢喜一场还要担心被灭口,不如,掐掉源头就好。如此皆大欢喜,反正兵荒马乱的,死个把人也没谁在意的。 俺们是用命来拼一场富贵的,凭啥你张张嘴就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