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天宫旧事(十一)(2/2)

天后道“那你盗窃本宫画像,与娆儿在云海争执,也是旁人冤枉了你”

岑双道“我没有偷你的画像。”

天后嗤笑道“你能违反天规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据我所知,在灵仁殿偷东西,可不比来青凰宫偷画简单还是你想说,你私炼去疾丸一事,是本宫冤枉你了”

哗然炸开的碎语声中,岑双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待看清她眼中的不屑一顾,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僵硬道“拿你画像的人当真不是我,而是凤娆公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如何辗转到了妖市,但是我”

“放肆”天后怒斥于他,“什么脏水都要往公主身上泼,你当真无可救药”

天后娘娘自是不信他的,但栾语上仙在一边思考了片刻,到底硬着头皮拱手进谏,说此事既然牵扯到了公主殿下,无论是真是假,最好还是请公主过来询问一番,如此也能还公主殿下一个清白。

事关公主,天后到底是让步了,着人将凤娆公主叫过来后,任由栾语复述了一遍岑双的话,最后直直盯着凤娆的眼睛,问她“公主殿下,娘娘画像遗失一事,是否当真与您无关殿下,我希望您能将前因后果想清楚了再回答,因为,若只是偷拿画像,最终如何责罚全看娘娘的意思,但若是恶意栽赃他人,按天规,是要受雷罚之刑的。”

彼时大殿安静异常,数十双眼睛时不时往凤娆所在的方向瞟去,岑双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地锁定着凤娆,以至于后者的眸光一落再落,抿了下唇,朝天后走近了些,低声道“母后,我没有拿你的画像。”

“你撒谎”岑双往前走了两步,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你说娘娘的画像是你弄丢的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么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凤娆又往天后那边靠近了些,急声道,“我又没说是你偷的,我只是说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你”

“够了。”天后出声打断他们的争执,将凤娆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侧头看向栾语,吩咐道,“既然公主说此事和她无关,那便是无关,散灵殿主,该是你秉公执法的时候了。”

栾语似乎还有些不确定的地方,是以她迟疑出声“可是”

“对了,”天后继续道,“方才散灵殿主是不是说,若是有人栽赃陷害他人,按天规要受雷罚之刑,对么”

栾语一时没有跟上天后的思维,但是对方的问题确实没有错处,于是点头道“是这样。”

“那好,天后忽然指向岑双,道,“此前人证物证俱在,案件已然大白的情况下,此人仍坚持构陷公主,实在可恶,对于此等恶人,便该降下九九八十一道雷刑狠狠惩处,散灵殿主,即刻准备执行罢。”

此言一出,不止殿下众仙炸开了锅,天后身侧的凤娆也白了脸,栾语更是大惊,连忙拱手规劝,道“不可啊娘娘岑双仙君固然有错,可罪不至死,八十一道雷罚下去,就是上仙都要重伤,他飞升尚不足百年,稍有差池,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还请娘娘三思”

可天后的决定,哪里是旁人劝一劝就能收回的,整个天宫,能拦着天后的唯有天帝陛下,也就是说,除非天帝下旨撤了岑双的雷罚,否则岑双怎么都要入一次散灵塔。

但九极云霄殿那边,始终没有一点消息传来。发生了如此大的事,牵扯到了天后与公主,天帝绝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没有阻拦,便意味着他默认了天后的决定。

而在天后做下这个决定后,岑双忽地安静下来了,他不再为自己辩解,也不再与凤娆争吵,更没有求着天后收回决定知道天后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更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对八十一道雷罚的无知。

虽然栾语上仙将这雷罚说得很可怕的样子,但岑双并没怎么将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魔渊的暗火烧了他几天都没烧死他,这些年他持之以恒跑到天后面前碍对方的眼,所受的那些惩罚也没将他怎么样,所以什么散灵塔,什么雷罚,能有魔渊熔炉可怕

俨然忘了,他之所以能在熔炉里撑个几日不被吞噬,是因为他自幼修火,而他所修的涅槃之火,天然压魔渊暗火一头。

一般的火刑是奈何不了他,但其他涉及元神的刑罚,只要过重,对于他那因修习了古神功法而变得无比脆弱的元神而言,都是致命的。

雷罚便是如此。

被束缚在高高的雷刑架上,岑双的衣物早已化作飞灰,肌肤也没剩一处完好的地方,神志极不清晰,唯一的念头,便是他好像真的要死了。

没有死在魔渊的熔炉里,却要死在这个地方。

她的地方。

她救了他,却又想杀了他。

岑双想不明白。

也不是想不明白,他只是不想去明白了,因为克制不住的恨意在心中生根发芽。

他的理智如果还有的话知道不能怪她,不能怨她,不能恨她,因为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忘了岑双也是她的孩子。

可他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到连自己都怨恨上了直至此时,他居然仍觉得,就算她误会得这样深,也还是不能告诉她真相。

岑双恨她,却不想要她死,她若是死了,岑双就没有娘了。

天帝说,她元神上裂痕太多,受不得太大的刺激,反复撕裂的伤口,能将她活活折磨死。

他从前只是听在耳中,没有太放进心底,所以这些年里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一直明里暗里找机会接近

天后,奢想接触得多了,哪日她就想起自己了,可原来,元神被反复撕裂的感觉,她每每被他气病的感觉,是这样的。

这样的。

岑双好痛啊。

痛到后来,连怨恨的念头都被道道雷罚劈干净了,模糊的视线之中,似乎有人闯了进来,责令行刑的仙官将他放下,离得很近很近,才依稀辨认出那是个穿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正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大约。

岑双不太确定,就像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受完了所有的雷罚,他只觉得一身皮肉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魂魄都是松散的,像随时能被人摇出去。

还不如死在熔炉里。

彻底昏过去前,岑双的识海中忽然出现了这么个念头,极其强烈的念头,让他在梦中也不得安宁,又他苏醒之后,催促着他爬起来,离开太子宫,离开天宫,去往魔渊。

去魔渊,跳熔炉。

岑双没有觉得这个念头有哪里不对劲,绝望与怨恨的强烈情绪让他无比认同此时出现的念头,一时都没有发现太子宫比往日还要安静,也不顾仙侍的阻拦,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着急忙慌地往外走。

他急着去魔渊死一死。

只是走出太子宫没多远,就撞见了凤娆公主。

着急去死的岑双就像被被血肉吸引的凶兽,霎时间转换了前行的方向,三步并做二步堵住对方的去路,浑然忘了对方与他的关系,也没有半点怜惜的心情,揪着对方的衣襟便开始恶狠狠地逼问,责问对方为何要陷害他。

因他伤着了喉咙,神识也不是很清明,所以说话颠三倒四,但他相信,将他害成这个样子的凤娆绝不会听不懂。

凤娆大抵是听懂了,所以惊恐呆滞地站在原地,半响反应不过来,还是身边的仙侍合力将岑双拉开,再将他重重推到地上,仙侍们护在凤娆身前,指着岑双骂道“哪来的连话都说不干净的小杂种,胆敢袭击公主,活腻了吗快来人,将他拖下去”

岑双的两只耳朵虽然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但仙侍的话,他还是能听清的,尤其是那两个字,无比清晰地砸在他识海里。

杂种。

于是这些没有认出岑双的仙侍,清楚看到那个坐在地上的焦黑影子霍然抬头,直勾勾盯着他们,而对方的眼眸,似乎一闪而过一道猩红,红得滴血,诡谲邪异,但因为那道红光消失得太快,仙人们并没有注意到。

他们只觉得四肢的骨头似乎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敲碎了,扭曲着脸倒了一地,想挣扎却无力反抗,眼睁睁看着对方出现在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凤娆公主面前,单手掐着凤娆的脖子举了起来,那纤细的脖颈,好似下一刻就要断在这恶鬼手中

仙侍们正准备合力施法制服那道焦黑身影,却在指骨挣动之间,敏锐地察觉到一道卷裹着极强法力的劲风朝这边打来,正正击在那道焦黑身影身上,叫他远远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太子宫前的梧桐树上,又从上面滑落下来。

岑双一口接一口地呕血,没完

没了的咳嗽让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了,但他好似完全不在乎,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嘴巴,又缓了会儿,等恢复了少许力气,才摇摇晃晃地坐直身子,抬眸看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的凤泱太子。

凤娆公主,还有满地的仙侍都不见了,大抵是被对方的人送到灵仁殿去了,而对方还留在这里,想来是要和自己算账。

是了,他刚刚差点杀了这人的妹妹,他是该找自己算账。

想着想着,竟是笑了。

就在这时,他的听觉也恢复了少许,让他终于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了。

他听到凤泱太子用轻到发飘的声音絮絮道“你从来喜欢与小娆比,我不知道你在比什么,又为何厌她至此,她也是你的妹妹啊岑双你知道吗,你想害她,她却不怨你,还来找我,求我去救你,父帝母后都瞒着我,是她,是她跑来告诉我,你要死了,岑双,是她告诉我可我终究是不该去救你的,你还不如就死在散灵塔。

“我真后悔,早知你变成这个样子我真后悔你为什么要来天宫呢你为什么要来岑双,你若是不来,父帝母后会永远恩爱幸福下去,小娆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我也我也”

他说不下去了。

他说不下去,岑双却很有说话的欲望,于是咽下满口血腥,嘻笑着打断他,道“没事啊,不止你后悔,我也很后悔,我真后悔,刚刚犹豫了那么一下,不然,你妹妹就死我手里了。

“是啊,没错,你们说的都没错,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仙君,我就是讨厌他们,讨厌得几次要杀了他们,我还讨厌天后,我讨厌她,才要偷她的画,偷了栽赃给她最喜欢的小公主,因为我也讨厌凤娆,讨厌到只恨没能早早将她打死你以为我之前为什么给她做那狗屁花灯都是在找机会杀她呢”

岑双越说越来劲,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了,若不是天后娘娘与栾语上仙乘云赶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持着各式法器的仙官,岑双觉得他还能说。

可惜他再也没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因为天后落地之后,先是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按了下胸口,冷冰冰道“谋害公主,打伤仙官,盗窃宝物,偷师仙丹,桩桩件件都是他亲口认下,件件桩桩都是罪大恶极,散灵殿主,你还觉得他无辜么”

栾语上仙沉吟片刻,拱手道“我只是觉得,窃画一案尚有不少蹊跷”

“难道这满地的鲜血也有蹊跷”天后道。

栾语上仙又是沉默,良久,她道“此事并无蹊跷。”

天后便转过身,吩咐道“那便按本宫之前说的,将这罪仙押上落仙台,剔除仙骨,去其仙籍,打下凡间,永世不得归天。”

那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不对,天宫每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

总之,岑双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不好使到了极点,所以才会在这样晴朗的日子听到天后要将他的仙骨抽了。

他们要将他的仙骨抽了,这还能

不是幻听

岑双又不明白了,所以上落仙台之前,他问那个亲自送他过来的散灵殿主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而是要抽我的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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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灵殿主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但他见对方没有将他放开的意思,只好继续道“可以用之前的雷刑,就那样死了挺好的,这次你们别让太子殿下闯进去就好了,别抽我仙骨好不好”

他说,求求你们了,杀了我吧,不要动我的仙骨。

他看起来很痛苦。

可其实,单纯按肉体上的痛疼来算,抽仙骨远不如雷罚来得痛苦。

落仙台上走一遭,他也只是少了根骨头。

被拖去南天门的时候,他的耳朵突然又好了,能听到身侧两位仙官的闲言碎语。

“你看到没,他刚刚哭得好惨,我都不忍心看了,我听说他之前受雷刑都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怎么剔骨反而更受不了呢”

“毕竟以后不能再做神仙了嘛,总是难过的。”

“倒也是,不过之前那些被抽仙骨的仙人再难过,也没哭成他这样,怪惨的,还好他不是先天仙人,若是先天仙人,岂不是直接哭死在落仙台上哈哈。”

“你还真别说,他们先天仙人不是自诩自己的仙骨独一无二,可以杀了他们,但绝不能动他们的骨头么,哈,你说要是将他们的骨头抽了,他们还骄傲得起来吗”

“应该不能了吧,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他们,但是独一无二这个词确实没错,他们的仙骨生来就有,比之后天淬炼更为精纯灵性,若抽出来,连他们自己,应该都不能再算先天仙人了罢”

“等等诸位稍等片刻”

即将被丢下去之前,远处传来的声音及时叫住了他们,岑双挣扎着抬起脸,朝来人看去,见到匆匆赶来的是一位红衣仙人,他眼里的东西便彻底溃散,脸也重新落了下去。

那红衣仙人好似不在乎他的冷淡,从袖中取出一根莹白的骨头,半蹲着将骨头放到岑双手边,唉声叹气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我还等着你来我的姻缘殿,继承我的衣钵呢,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岑双啊,你如今这个样子,落入凡间怕是不会好过,所以我向栾语讨来了你的仙骨,你就带上它,危急关头,指不定还能帮你一把,其他的,本殿主也无能为力了唉。”

岑双听到“仙骨”二字,才终于又有了些反应,他握住那根仙骨,两只手都握了上去,握得死紧,好一会儿,突然松开了些,抬头看着红衣仙人,沙哑道“红芪上仙,能否向您讨一点法力,一点,就好。”

红芪大约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惊愕地看着他,喃喃道“岑双,你这是何苦”

岑双摇摇头,见他没有答应,也不再说话,只用力握着那根骨头。

红芪长长叹出口气,道“也罢,这终归是你的骨头,想如何处置,都是你的事,只望来日你后悔了,莫要带上本仙才好。”

岑双便知他是答应了,于是抬起脸,扯出一个笑容,诚心道“多谢。”

红芪又是一叹,但他没有拖泥带水,直接聚法力于指尖,点在岑双两手之上

咔嚓。咔嚓。咔嚓。

刚被抽出来的仙骨,就这样被自己的主人亲手折断,折成了一块又一块,碎片落得他身前都是。

还是最后时间到了,岑双被拽着从南天门丢下去,他的先天仙骨才得以保留下小小一块,摔落在一堆碎骨之中。

岑双再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天宫也好,他的骨头也罢,亦或者是他期待了却始终没有出现的人。

呼啸的声音在耳边肆虐,那是记忆里他坠下凡尘时破空的风声。

亦是梦外席卷而过的寒潮。